初出茅庐的费波因此有机会作为编舞,跟李六乙(导演)、郭文景(作曲、配器)、米夏埃尔·西蒙(舞美、灯光)、和田惠美(服装)合作《牡丹亭》。
排《牡丹亭》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导演李六乙的主意。中芭找李六乙,看中的是他执导的新编京剧《穆桂英》,李六乙却向中芭极力推荐《牡丹亭》。李六乙认为,《牡丹亭》有浓烈的中国文化特色,它精神内核上跟西方文化又高度相通。
李六乙苦心尝试让西方和东方在《牡丹亭》中相遇,但北京观众并不买账。想在中芭《牡丹亭》中看到昆曲温柔缱绻、欲说还休的失望了;想在《牡丹亭》中看到正宗芭蕾的失望了;想从《牡丹亭》的配乐中听到完满流畅、脍炙人口旋律的失望了;希望看过《牡丹亭》就像看过《红色娘子军》一样,在头脑中留下万泉河、斗笠舞、琼花打靶之类挥之不去舞台形象的失望了。2008年5月,中芭《牡丹亭》在天桥首演,遭遇票房和媒体的一致冷遇。
乔纳森·米勒却看中了它。2010年5月,米勒在北京看了《牡丹亭》的演出,当即拍板邀请它参加2011年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爱丁堡的观众意外成了李六乙的知音。
冰火两重天
大幕徐徐拉开,一大截粗壮的树枝斜刺里悬挂在舞台后方,它最强烈的气质是粗鲁、突兀,说不上有中国意境,也说不上是西方的极简主义。舞台中央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平台,没有柱子、没有屋顶,只有四根悬线把平台吊向看不见的舞台穹顶——这就是牡丹亭。管弦乐队奏出不连贯的、充满未来感、荒芜感和不确定性的旋律,似乎在提示观众:你将看到的是一个世纪初混沌艰难破茧而出的故事。
象征四月芳菲的群舞场面中,白衣杜丽娘出场,她欲说还休的春之惆怅可能会让西方观众一时摸不到头脑,不过没有关系,很快他们就会发现,《牡丹亭》的编导已经体贴地为他们设计了各种各样的“路标”:《牡丹亭》繁复典雅的唱词、工巧严谨的身段被浓缩成梦与非梦、生与死的两次穿越。
三个杜丽娘同时出现在舞台上,蓝衣杜丽娘是昆曲演员、《牡丹亭》故事的叙述者,相当于杜丽娘的“超我”;白衣杜丽娘是杜丽娘的“自我”,是永远徜徉在中国后花园里的怀春少女;红衣杜丽娘同时是花神、红娘和象征欲望的“本我”。
《惊梦》一幕女演员脱掉红舞鞋,在一系列大开大合的回旋动作中展现从羞涩迷惘到热情奔放,随后又在基座突然倾斜的牡丹亭上,和男主角用一段双人舞展现爱的浓烈和性的蚀骨。观众惊骇而愉悦地发现,从红舞鞋、绣花鞋、高跟鞋到水晶鞋,小小的鞋子里藏着许多中外共通的爱情典故。
《幽媾》一场戏,幕布上黑色的冥河突然变成白色的银河,低低悬挂在舞台左面、象征欲望的硕大红色牡丹花,缓缓上升到舞台右面,变成淡淡的一轮满月。红衣喜娘和黑衣判官一起组成婚礼的仪仗,红色和黑色首尾衔接,形成一个圆环,喜娘以手抓虚拟绳索的方式试探前进,红色不断超越黑色,圆环越织越紧……双方角力的胶着状态,花瓣从天而降,舞台上所有的演员倏尔消散,无声而准确地传递出“姹紫嫣红开遍”的意境:所有的两极——爱/恨,生/死,阴/阳——都在一场花雨中泯然成一。幕起幕落,一代复一代,在《牡丹亭》的舞台上,一切有了肃穆而余音绕梁的收场。
这些最终呈现在爱丁堡艺术节上的表演,经过了费波的一再调整。从动作性上的欠缺到人物性上的不充分,都是费波对舞蹈调整的重要内容。而最大的调整是“把所有感性的冲动冷却了之后留下理性的思考”。
遭遇“冰火两重天”,让费波想起林怀民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不要试图讨好观众,那样不容易得到尊重。”
虽然谈不上中芭版《牡丹亭》对人类经验、人类情感,或者对汤显祖的剧作有什么新的发现,但它确实以非常巧妙、非常写意的方式展示出:东西方可以完全“合槽”,共享很多意象、情感、理念。作为文化部赞助的官方艺术机构在国际艺术节上的亮相,《牡丹亭》的这种姿态可算恰当而巧妙:它不具进攻性、不冒犯任何人的价值、情感;在香艳的、充满现代感的形式中寻找“同”,抛弃“异”:谁都知道中国越来越重要,但它也一直或多或少被人视为异己。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