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把组屋的影子拉得长长,盖住了组屋楼下的那张圆石桌的时候,他就会从组屋楼上下来,慢慢地走到圆石桌旁坐下来等待。不久,其他的人也都会陆续到来。所谓其他的人,其实也不很多只有四个。然后,他们五个人就以各种自己认为最舒服的姿态,把圆圆的石桌圆圆地围成一种心情。然后,在这样的一种心情的拉扯下,拉扯掉了夕阳,拉扯掉了一个很悠闲而多话的黄昏。
今天,当他从组屋楼上乘搭电梯下来的时候,心有点异样。跟他从19楼一起进入电梯的是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竟然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拥吻着。他故意咳嗽了几声,也起不了什么干扰作用。他只好把眼光落到电梯门楣上,去看一直往下掉的数字。19……15……11……7……1……就是这些一直往下掉的数字令他有了一点异样的心情。因为他的心也一直跟着往下掉。那对年轻男女似乎忘了他的存在,或许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而抢在他的前头出了电梯。他的心又往下掉了一层。出了电梯,走了一段不很长的廊道,然后跨过一条小小的沟渠,再爬上一道只有五个梯级的石梯,就看到了那张圆圆的石桌。只要再走十来步,他就可以坐到圆石桌旁去消磨一个悠闲的黄昏了。
奇怪,今天他们竟比他先来一步。四个人各占了一张石椅,以往他坐惯的那一张却空着。他没有马上走上去,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一个场景,很是奇特。过去,他是最早到的一个,所以,一直就没有机会在这样一种距离,看到这么奇特的场景。四个人以四种不同的姿态,围坐在圆圆的石桌旁。
老黄曲起一只脚,脚跟搁在石椅的边缘。他那只右手则放到曲起的膝盖上,再用他的左手轻轻地握住右手掌。他可以这样坐上一两个钟头,而不用变换姿势。
老李双脚微张,一根拐杖立在两脚之间。双手握住拐杖的把手,一边说着话一边前后摇动着。这动作会随着他说话的激动而加速摇动起来。
老吴叠起双脚,右手搁在石桌上以支持他微倾的身子。左手则时不时用来拍打叠在上面的那条腿。
老谢在他们五个人当中年龄最小。他一直不停地更换着姿势。时而把身子歪向左,时而歪向右。说话的手势也最多。
他从他们的坐姿看到,他们如何把零零星星的日子,堆砌成一张张皱皱的脸;看到他们如何把风风雨雨的岁月,洗染成一头花花白白的发。现在,他们却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把一张圆圆的石桌圆圆地围成一种沧桑。
他缓缓地向他们走过去,坐到他经常坐惯的石椅上。他一坐下身子,就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原来,他们一直在谈着他的事。
“老杜最爱说的,就是60年代陪总理下乡访问的那一件事了。那时候,这张圆石桌周围是一片沼泽地带。在这座组屋后面,不就是老杜做董事长的公立华文小学了吗!”
“但最令老杜气愤的,是88年大选他的那个做律师的儿子,竟然去帮助和支持反对党竞选,还跟我们这几个老的打赌说,最少会有五个反对党进入国会。结果我们每人赢了他的儿子100块钱,请老杜吃了一餐。老杜这才消了这口气。”
“老杜没来得及看到总理荣休,他就去了。真是可惜。”
“老杜算是好命的了。临终的时候,还有我们这几个老不死的,在他身边看着他去。我还是先走一步去陪老杜,好让你们三个替我料理后事。”
他听到他们一个个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老杜老杜,内心感到十分温暖。他下次一定还要再来跟他们在一起,把圆圆石桌围成一种心情,听他们说一个黄昏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