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单横二条的那家旧书店,原来在西单体育场东南侧,店面不大,旧书不少。那时我住在西长安街110号的宿舍,与书店只有一路之隔,经常去转悠,还认识了一位老店员:他的个子高大,一只眼睛有点毛病,总是不停地在店内穿梭,应答顾客的问询,就像《茶馆》里的王掌柜。后来,我在新街口的旧书店里又碰到他,他还是那么热情、敬业。我曾在一本旧书上记下他的大名,一时又忘记了是哪本书,但他的形象,我却永远不会忘记。
这几十年,西单地区大改造,旧书店缩到一座不大的写字楼里。因为离我的住处近,还是隔三差五地去转转。刚搬到新址时,书店想有所作为,以经营旧书刊、连环画为特色,我每次去,总能碰到不少慕名而来的外地顾客。我业余时间研究孙犁作品,就是在这里买到一册孙犁在抗战胜利后回冀中主编的《平原杂志》。因为书店里都是老人,谦抑客气,每次挑完书,我都会进摆放外文旧书的里间洗洗手,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书店还让我留下电话号码,以便有新的旧书刊到货时及时通知。
又过了几年,旧书店的营业面积继续缩小,只留下一条长廊。我去时,书店的老人摇摇头,无奈地说:“现在都网上买。”再次去逛,却连象征性的旧书店都不见踪影了。我寻寻觅觅,走近旁边的写字楼入口,看见一排信箱上有“中国书店”的字样。一位坐在门口的胖保安转过身问我:“找谁?”我说:“书店。”“休息,不上班。”胖保安很耐心地给我提供免费咨询服务。我这时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亲眼看见旧书店的步步退却,我的兴头也随之大减。
西单地区商场林立,业态大变,宽阔明亮的大楼一层,大多是香水、化妆品、名表柜台,与我毫无关系。我就爱逛旧书店,旧书店却“休息”了。
前些日子,我去东四附近的那家旧书店。像往常一样,挨着检视,从每个书柜、每一层,到店中央摆放的书,都一一梳理,生怕漏掉喜欢的书。每次在这家店淘旧书,我都要待上三四个小时,如果书店能把新到的旧书放在一起,工作细致一些,就不必让顾客每次都从头再来了。这次的最大收获,是买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的初版《散宜生诗》。一本仅99页的小册子,原价0.41元,现在卖到35元!聂绀弩的这册奇书,我有各种版本,包括最初在香港出版的《三草》,唯独缺这一册,而书店里恰恰就有--我成了幸运读者,好似中大奖。
先前来这家店,我只埋头选书,一只手上端了不少,书店营业员远远看见,就会走近,接过我手上的书说:“你慢慢挑,先放这儿。”我心存感激。每次挑选完,我都把书集中起来,放在结算柜台,说:“你们先算账,我去洗洗手。”书店后院有一个水管,我是熟悉的。这一次,我多年买书的“程序”却发生了阻碍--把书放在结算柜台后,我习惯地向后院门口走去,见门关闭,就礼貌地对坐在这里的两个男营业员说:“我去洗洗手。”那两个一直聊天的营业员厉声答:“没洗手的地儿!”“啊?”我倒觉得新鲜,“我多少年在这里都能洗洗手,怎么会没有?”推开门,进了后院才发现,原来院里已整修一新,厕所分为男女,男厕是有洗手盆的。原先,这里只有一间很局促的卫生间,不分男女。也就是说,这个设施是“内部专用”的,不对顾客开放。我洗了手,刚跨进门,仍坐在柜台内一动也不动的营业员说:“没热水。”他可能见我脸上带气,想缓和气氛。我说:“要什么热水呢。”
来到柜台,付完账,我问一位女营业员:“你们经理在吗?”答曰不在。我想我作为一个老顾客,应该对书店的工作提个建议,就对她说:“你们是旧书店,书上有土,顾客买完书洗洗手,这个要求不过分吧?”这位女营业员指了指大门外,说:“外边公厕有洗手的地方,出门下台阶往左拐。” 她对答如流,把我噎住了。我下不了“台阶”.
我在商业部工作多年,了解服务行业的情况。“计划经济”时代,商业部门的政治思想工作,每年都喊叫着要“改善服务态度”、“打掉官商作风”.老经天天念,木鱼不断敲,就是“改善”不了。“改革开放”后,市场完全放开,所谓“服务态度”的老问题,迎刃而解。今天,你在西单地区的商场逛,谁会遇到不愉快的事?你就是去金象大药房,刚进门,“您需要点什么,您需要点什么”的声音还一连串环绕在耳。就连政府机关,也开设了“行政审批中心”,明确审批时间。偏偏在号称“文化单位”的旧书店,我遇到了这样奇怪的事--为什么过去旧书店的那些老人就懂得善待老主顾呢?不夸张地说,我是旧书店的老主顾,也是大买主,我买书从不看价钱,也不讨价还价,只要自己需要,总是言无二价买定。在东四那家店,我有好几次都买千元以上的书。应该说,我这样的买家,店里本该热情接待,怎么会连洗洗手都不让呢?
说到旧书的定价,我还有话。30年前,我在宣武门内旧书店买到一套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的《柳如是别传》,原价4.55元,书店减价为3.60元。凡是旧书,都比原价要低。在印有价目的版权页,有的书店涂掉原定价,再用号码机打上新定的售价。有的书店则在书价处贴一小片胶纸,印上新定的售价。可以看出,书店对旧书的减价、售价有一定幅度,是经过认真考虑的。这些年,随着收藏的升温和资本市场的扩张,旧书成为奇货可居的投资产品,有了稀缺性和所谓的“增值潜力”,甚至连一些普通的旧书也跟着以成百倍、成千倍的趋势疯涨。而且如今旧书店定价,只用铅笔划拉在书上,很随意,很潦草。
旧书店是文化古都的一道风景线,也是悠久文化传统的组成部分。我从读书中知道,民国时期,琉璃厂旧书店的伙计,常常跑大学和研究机构,专程给一些学者教授送书。旧书放在对方家里,先让人家从容挑选;如对方不要,再派人取回,工作做到了家。我还知道,有些旧书店的店员,工作时间长了,就成了专家,有的还很有学问。中华书局编辑出版《中华大藏经》时,琉璃厂旧书店的一位魏先生曾受邀担任校对。你以为这个校对是好当的?我虽忝为“编审”,却有自知之明:在下没这个能力。也是这个原因,我总是对在旧书店工作的人心怀敬意。我始终认为,旧书不是一般的生活用品,买卖旧书,是在传递文化火炬。
在欧洲,所有历史悠久的大都市都有旧书店。当年,李一氓先生驻节维也纳时,常去逛旧书店,曾买到马克思的手稿,高兴地拿回来送交国家有关部门。巴黎的塞纳河边,卖旧书刊的老摊位有几百年历史了,是巴黎的一处景观。着名的莎士比亚书店,与对岸的巴黎圣母院遥遥相望,书店虽然破破烂烂,却散发着浓郁的书香。想想吧,1921年初,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就是这家书店的女主人主持出版的!一个曾轰动世界的文化大事件,竟发生在这个破旧的二层小楼里。我曾几次在这里闲逛,在二楼的一角留言,还意外地买到几册旧书刊,亲身感受古老的欧洲文化。我想,这里虽说是资本主义国家,完全的市场经济,但让旧书店开设在寸土寸金的风景名胜之地,绝不是为了追逐利润。
那天看新闻联播,知道上海有实体书店两千多家。我马上联系上海市区的面积,推算实体书店的分布,在心里做了一个“模型”.我不知道,在这两千多家店中,有多少家旧书店?我只是从新闻中知道,有的社区为了引进书店入驻,只收很少的租金或免收租金。上海在文化建设一项上,真正是在与国际无缝接轨了。
看完新闻,我问自己,北京有多少实体书店呢?有多少旧书店呢?我经常去的,都在二环以内,数得上来,不知外城还有没有?有多少?我曾武断地说过:“文化古都北京,少几家商场或购物中心,不算什么;如果缺少了体现城市内涵和品质的旧书店,那就会减少古都的特色和光泽。”
我以旧书店老主顾的资格,愿意当一名义务监督员,看见服务不完善的地方就要说。当然,人家会笑我:“你是白说!”我说:“白说也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