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们去钓鱼。
夏时制六点多,天全没要黑的意思。太阳金灿灿,还有一些灼人。开始退潮。长岛人叫“靠潮”,正是鱼儿咬钩的时候。我们摇一只小船,在海上懒懒地荡。海鸥“噢噢”地叫着,在扇贝架那边盘旋,似乎在寻觅什么东西。我的朋友古月,熟练地摇着橹,随便谈些钓鱼常识。他在这小黑山岛长大,处处向我显示自己对海洋的熟悉。
“去扒些海红。”
“人家让吗?”
“你就不懂了!扇贝架上的海红是天然生长的,长得太多要压坏架子。这就像拔野草。咱们扒海红是帮忙,他们得谢谢咱!”
“在城里要卖一毛多钱一斤呢!”我嘟哝道。
我们把船摇近扇贝架。海面上只见一行行玻璃泡子,整整齐齐如耕出的田垄。玻璃泡子下面有一条长绳,吊着一只只扇贝笼。一扯绳子,笼出水,便听见喀喇喀喇的响声。那是扇贝急急合上外壳。这二年,养扇贝使长岛渔民发了大财,海面处处是耕耘过的田地。长绳上一疙瘩一疙瘩地长满海红,倒像一条披鳞挂甲的黑龙。我按古月指示奋力去扒,手指立时划出血来。
太阳渐渐暗淡,半浸在海里放着暖暖的红光。海面极平静,青翠的小岛点缀着空间,见不出海的广阔。于是,这里倒像风景画里深蓝深蓝的湖。钓不到鱼。古月说这季节该钓到黑鱼。他声称自己最擅钓鱼,海里的鱼儿都愿往他钩上碰。显然吹牛。古月有些恼火,将半桶海红砸得稀烂,一把一把往船周围撒。我诧异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何这样对待我的劳动。
“这叫诱惑。”古月神秘地说,“女人经不住诱惑。黑鱼也经不住诱惑。”
然而黑鱼没受诱惑,就像有时女人也不受诱惑。古月直嚷见鬼了。我却不急,超脱地观赏风景。此时,岛上的山峦已有了几层颜色:山坳灰蒙蒙的;岩壁呈紫色;接近山顶的槐树、榆树,树梢正沐浴着最后一抹霞光,金绿金绿,竟如春天初萌的嫩叶。山的倒影映在碧澄澄的海水里,又如神仙随笔泼下的墨画。全部景色凝结着恬静,于是有了蜜汁一样的甜美。古月一手摇橹,一手擎鱼竿,在我脑中唤起“海岛小渔夫”的形象,可惜年龄大了几岁。又猜想海底的黑鱼们,正急急吞食着“诱惑”,却狡猾地不去碰他的鱼钩,我不禁哑然失笑。
正焦急时,古月看见礁石那边摇来一只小船,上载两个老头,也是钓鱼的。他低声道:“老家伙钓到大的了!咱们也过去。”船驶向礁石。古月高呼:“那边有吗?”回答:“没有!”两船相交时,古月不信任地朝船舱窥视。摇橹的老头道:“伙计,把篓子给他看看。”另一老头就拿起盛鱼的篓子,对古月晃晃,空空如也。
“回吧。今年的黑鱼成精了,钓它不着。回吧!”
“你还能钓鱼?”古月藐视地道,“等我过去看。”
摇橹老头笑道:“看也白看,除非有你爹的本事。俺可要回家了。拜拜吧——”
老头出口一句英语,叫我大吃一惊。随即想到,是电视电影的影响。但老头学时髦话,却极富于幽默感。随着扳橹的节奏,老渔民开心地念叨:“拜拜吧——拜拜吧——拜拜吧——”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混,终于消失在浓浓的暮色中。
古月把船摇到礁石旁,下了鱼钩。他咳嗽一声,道:“那老家伙钓鱼最臭。老人都说他笑话:有一回下了钩,摇着橹慢慢走,一天钓了一条鱼。拉起钩子一看,你猜怎么着?鱼都在海底拖死了!”
我忍不住大笑。
“没人肯和他钓鱼。就我爹肯。我爹活着那会儿,岛上公认的钓鱼高手!带着那么个累赘,一晌午两人还能分得十几斤鱼。老人都说我爹的眼能看见海底的鱼。我也相信他有些特异功能。”
“你爹怎么死的?”
“钓鱼淹死的。”
我很奇怪,让古月讲讲他父亲的故事。他父亲自小在大连学生意,所以不会游泳。回到岛上,他在队里当会计。摇得好船,钓得好鱼,就是不会游泳。他老想学,可老没学。有一年过年,古月舅舅来喝酒,喝醉了,反复念叨:“怎么不会水?怎么不会水!怎么不会水?怎么不会水!……”舅舅走后,父亲很悲伤。他说:今年一定要学了!春天,他到浅滩趟趟,说水太凉。初夏,他却淹死了。
“人的心理很奇怪。长大了,我老琢磨,慢慢明白爹心底里有一种恐惧——对水的恐惧。”
我瞅他一眼,他满脸沉思的表情。我想:现在,古月是作为一个大学生思索父亲的死。我静听着,企图进入渔民的心灵世界。
“渔民其实是最怕水的。他们得益于海,也受害于海。三年自然灾害,岛上没人饿死,海里有的是吃的。可是,每年都有渔民在海上遇难。他们面对的自然灾害,不是三年,而是三十年、三百年……他们永远处在自然灾害的威胁中。”
我懂得,古月力图描述渔民潜抑的心理状态,然而,我更希望古月讲讲他父亲。
天已黑了。礁石变成一群狰狞的怪物。岛子灰蒙蒙的,仿佛被一团浓雾罩住。没有钓到鱼,但我们还钓。肚子不觉得饿,心思也没放在钓鱼上。远处,庙岛闪烁着磷磷的灯光……
“人死前,会有预兆。”古月说,“你相不相信?”
我将信将疑。
“我父亲死前就有。那年我六岁,记得事情了。那天早晨,我们全家一起吃饭,父亲老讲老讲……”
“讲什么?”
“他熟悉的人怎么死的!”
古月至今还记得父亲讲的话。他先讲邻居张老大的死。张老大和他同岁,两人交情不错。他指挥一条渔船,常出远海去打鱼。有一年遇上大风,船在归途中遇难。只有张老大抱着一块船板漂回来。可是岛周围都是浪,他怎么也靠不上岸。全村人都跑到海边上,眼巴巴看他在海里挣扎。那时候放一条船下去,船就会像人一样无法靠岸。他老婆孩子哭得瘆人,被男人们捂住了嘴。最有经验的老人在岸上指挥,让他绕着岛转,试着找个浪小的地方靠岸。张老大那年二十九岁,是一条何等精壮的汉子啊!他抱着木板顶着骇人的浪涛,绕着岛转啊转啊,硬是一点一点耗尽了力气。他的脸死白,嘴一张一张,眼睛死死盯着面前小岛,盯着家人乡亲,却无力再靠近一点。海浪时而把他抛起,时而将他吞没,像猫玩弄一只它即将吞食的老鼠。张老大不肯放弃近在咫尺的生机,拼挤出身上最后的力气,缓缓地顽强地绕着岛游。天将黑,他回头看了一眼茫茫的大海,顿时丧失了信心,再也游不动了。人们眼看着他越漂越远,最后被巨浪吞噬。海边一片恸哭。
“他一下子软了,好像叫人点了穴眼——我爹就那么说。”
古月父亲接着讲篓篓之死。篓篓是村里辈分最大的人,但大家一辈子叫他小名。他好乐,爱唱旦角,女里女气的,常惹人笑。他死在宝塔礁。宝塔礁在岛东十八里的海面上,上窄下宽,三丈多高,方方棱棱一块火成岩。他去宝塔礁一带捞海参。傍晌,海水发疯一样涨起来!他连惊带吓,不知怎么爬上了宝塔礁。人们都说这事邪门:宝塔礁光溜溜的,不可能爬上去。可是发现他时,他偏偏在塔尖上坐着。从没有人上去过,篓篓上去了。大家想尽办法就是没招儿救他下来。篓篓在礁顶说:“你们别忙活了,我是得罪海娘娘了!”于是他向海娘娘赎罪:站立在礁石上唱戏。他老婆一天三顿往宝塔上扔馒头,许多馒头都落到海里去了。他就那么站着,对着大海唱呀唱呀,一直唱了三天三夜。人们说,旦角咿咿呀呀的细声最后在他嗓子里变作牛吼一般动静。然而他还是下不来。本来,有他媳妇扔着馒头,他怎么也能多活几天。可是他忽然疯了,在宝塔礁上狂奔乱跳,嘶哑地喊:“海水涨上天啦!海水涨上天啦!”他扭动身子,两手在空中乱抓,大嘴一张一张,好像咕咚咕咚地喝水——完全是溺水者的动作!最后,篓篓头朝下,直直地跌下来,脑袋撞碎在乱礁丛中……
那天早上,父亲净讲这些事。讲完张老大讲篓篓,讲完张三讲李四。古月记得非常清楚。最后妈妈火了,把筷子一摔,道:“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弄得人心惊肉跳的!”父亲再没说。吃完饭,一声不响拿着鱼竿走了。不久,有人报信!他淹死了。
“你父亲是怎么淹死的?”
古月说:那也是很奇怪的事情。他刚刚把船摇出五六丈远,弯腰整理鱼线,忽然船一侧,人栽到海里去了。当时海边有许多人,眼睁睁看他栽下去。海从没那样平静过,说不出的平静。水也不深,他两只手时时伸出水面乱抓。立即有人跳下去救,可是拖上来人已经死了。
就那么平平静静地死了。
“可能是假死。现在,医疗条件好,没准能救活。”
我们都很忧郁。人有各种死法,但你仔细想想,就会感到有些死亡特别令人难受。月亮出来了,海面摇荡起鬼魅般的影子。淡淡的雾气凝结在海上,一动不动。整个海都很忧郁。在遥远的东南方,一条客轮缓缓驶过,低沉而孤寂地长鸣一声,隐没在茫茫的夜海中……
我们钓不到黑鱼了。古月摇船回去。我们感到饿了。小船轻轻越过扇贝架,一行行玻璃泡子在月光下闪亮,好像什么东西在水中排好队,一齐将脑袋探出海面。古月告诉我,人们说宝塔礁那边现在还传出缕缕的唱戏声。深夜,咿咿呀呀地飘得好远。他问我去不去听,我摇摇头。小船绕着岛子转,山缓缓转动,月光在黑魆魆的山体上变幻出种种色彩。我不由得想起那个年青的张老大,绕着岛子拼命游的情景……
这些故事隐隐约约地透露出渔民对水的恐惧。人在危险中总会感到恐惧,但是我所讲的恐惧却更抽象,似乎早就埋在人们的意识底层。在最后时刻,海,仿佛成了某种象征。我想起医学上的有些病状,与水有着神秘的联系。比如人被狂犬咬了,会得恐水症,病人见到水就歇斯底里。某些精神病患者也有恐水现象。为什么怕水而不是怕火呢?我不由得追想到远古时代,当一切生物还在海中进化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某种遗传机制存留下来。生命来自于海,也许海给生命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海是博大的、神秘的。人也与海一样博大,一样神秘。
我们靠岸了。把小船锚好,古月扛着橹回家。我叫住他,要求看看他父亲的坟。他迟疑一下,领我往山上走去。岛子的山一般不高,多是些小丘陵。山上长着一些油松、刺槐,并不茂密。灌木倒挺旺,黑暗中看不清都是些什么,又嫌它们绊绊拉拉的。
我们来到一个小山凹,朝海。山凹里有一些矮小的坟堆,长满杂草。没有苍松古柏,没有碑,也没有大陆坟地那种阴森肃穆的气氛。一切都很平凡。古月告诉我,这些坟墓中不少是衣冠冢——没有尸首,只将死者生前的衣物埋在里面。他们都如那张老大,被海流拖进遥远的大洋里,永远找不到了。他又指着其中一个坟堆,说那里就埋着他父亲。
这坟堆与其他的都一样,像一个貌不出众的矮人。我走到坟前,默立着。这里埋着一个普通的渔民,善钓鱼,却不会游泳。他本来就要学了,却不幸淹死。他的一生那样平凡,他的死也那样平凡。我和他儿子是好朋友,他儿子已经是大学生了。他儿子知道他怕水。这个事实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月亮升到中天,光的强度大大增强。从山上看,大海一片光辉灿烂。在银斑跳跃的海波中,我仿佛看见古月的父亲,他摇着小船去钓鱼。只有他能钓到黑鱼。他摇着橹,对我们说:“拜拜吧——拜拜吧——拜拜吧——”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苍茫的大海中……
① 海红——即淡菜,贝类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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