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自然地理。在我们这小岛上,我算一个科学家。孩子们把我当神来崇拜。我真的喜爱自然科学,读两本书,躺在沙滩上沉思冥想,朦朦胧胧地感觉着大自然的奥秘。
有一天,驻军几个战士挖蓄水池,挖出些盆盆罐罐。他们叫我去看,我脑袋轰轰响,嘴里嘀咕道:“这是古人的东西。”他们立即往大陆挂电话向首长报告。我看着那些东西,心中清清楚楚地感到,我一生的重大事件发生了!
脑袋轰轰响。古人的东西。我们的小岛处于这样一个地理位置:长长的一串列岛,逐渐往海里延伸,好像曾有一个巨人,踏着这些岛一步一步朝大海深处跳。我们的岛在最顶端,巨人到这里又一跳,跌进大海再没浮上来。问题就在这儿:古人是怎么上小岛来的呢?这个岛,坐机器船来要六个小时,而且常常因风浪不能开船。独木舟、木排子无论如何到不了这里!
上课时我讲了这个问题。我说:可能人类有些秘密还没解决;这些秘密又可能在小岛上解决。孩子们激动了:老师,我们再去挖吧!说不定还能挖到些什么东西。
我们不断地挖。我的预感是准确的:小岛藏着伟大的秘密!陆陆续续挖到许多东西:人骨化石、石斧、石球、陶罐……面积越来越大,规模越来越惊人。开始县文化馆来人,后来地区来人,再后来省里、中央都来了人。他们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可以断定,我们岛的发现震动了全国!
在这个时候,我明白了自己。我老是想入非非,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科学家?笑话。我们岛二十来户人家,只有我一个高中毕业生。让我当小学教师。我只读过几本通俗的科学小册子,基本是门外汉。可是,为什么我会有那种冲动呢?为什么我总能感受到最高深的学问呢?岛上的发现使我豁然开朗:我身上有些古怪的东西,与地下的秘密丝丝缕缕地牵连着。
我说过,我爱躺在沙滩上沉思冥想。我总是深夜躺在沙滩上。在漆黑漆黑的夜里,我的感觉特别敏锐,我的心特别激动。一种模模糊糊的东西从脑子深处流出来,遍布血液。于是,我感到巨大的恐惧。有些秘密人是不能知道的。所以有迷信产生,总是人感到了超出他智力范围的学问。那时刻,我是岛上最迷信的人。我仿佛听见有人叫我,轻轻的,像叹息。周围是沉重的黑暗,海浪缓缓地舔着沙滩。我把耳朵埋在沙子里,听见呼声来自地球的深处。我疑神疑鬼,猜不出怎么回事。现在我明白了,是祖先的灵魂在地下呼唤我!
人果然能凭知识掌握世界吗?我有些怀疑。科学家们严肃地工作着,我整日跟着转来转去。他们有的是德高望重的老者,有的是风度翩翩的青年,全使我崇拜。然而崇拜中总夹着那么一丝怀疑。他们对一切知道得太确实了:岛上的古人属于新石器时代,距今七千年左右。这里曾是一个村落,大约有二三百人口。古人怎么到岛上来的?从地质学观点看,渤海生成得很晚,今天的岛屿原来与大陆连成一片。是海水逐渐上涨,我们这儿才变成孤零零一个小岛。如此一来,最使我感到神秘的问题,便如一团撞上礁石的海浪,飞洒到天外去了。
我心中空荡荡的。古人从大陆一步步走来,未免叫我失望——猫也能这样走来。他们的知识太实际,全没有想象与神秘。但这些知识又那么坚实,那么无可辩驳,足以征服我的理智。只是,我心底那一丝微妙的感知,却无法从中满足。
后来,来了一个老头。他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模样有些古怪。他细细地考察了出土诸物,喃喃道:“没找到,没找到,还是没找到……”他昂起头,小的那只眼流露出失望和迷惘;而大一些的眼睛,越过渔村,越过山崖,越过礁石,向茫茫的大海投去灼灼的一瞥。
我跟上他。他和别的科学家不一样。大家叫他“六一老”,恭恭敬敬。但他一转身,人们脸上就流露出隐微的讥笑。他的知识一定比他们渊博,他的某种异想天开的念头又使他们受不了。他对面前的古物有些漫不经心,也许七八千年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秒。他到底要寻找什么呢?我得跟上他。
傍晚,六一老站在海滩上。霞光由于海面反射,格外强烈。他眯缝着眼睛,眺望大海。我走过去,轻轻问:“想钓鱼吗?”六一老点点头。我立刻扛来一张大橹,摇过一条小船,扶他上船去。橹劈开平静的海面,摇荡起光怪陆离的色彩。六一老仿佛被这些色彩迷住,半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地趴在船沿上。大海是有魔法的。你有慧眼,不难看见种种幻境。
我钓了许多鱼。六一老一句话也没对我说。我们回家去,把鱼洗净,什么作料也不放,用清水煮。煮出的鱼汤牛奶似的雪白。六一老被鲜美的鱼汤打动了,格格直笑。我趁机劝他喝酒,用大碗,像真正的渔民那样大声吆喝。六一老纵情地喝,酒量大得惊人。喝到半醉,他忽然急急地走出屋,仿佛有人叫他。
我跟着六一老。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喝鱼汤格格笑。这样一个人要找的东西,一定是了不起的。不知怎么,一看见他,我的神经就颤动,好像看见自己信奉的神。在他无形的影响下,我不再将岛上的发现看得那么伟大。我要追随他,去寻找更加遥远的秘密。
六一老躺在沙滩上。像我常常做的那样,耳朵埋在沙子里。我惊呆了!难道他也听见有人叫他吗?我屏住呼吸不敢弄一点声响。月亮出来了,沙滩一片洁白。那边有几块礁石,海浪撞击,泛出一片粼光。六一老叹息一声,坐起来,抖去耳朵里的沙子。
我挨到他身边,低声问:“你听见了吗?”
“什么?”
“有人叫你名字。”
“我常常听见。”
“你在想什么呢?”
“人。”
“请你给我讲讲人吧。”
六一老讲起来。他的声音平静、缓慢,渐渐把我带入梦境。
地质学上的新生代渐新世,距今四千万年。喜马拉雅山尚未隆起,南亚次大陆正在漂移,大地一片葱茏。最早的猿类就在地球上活动。这些动物化石后来在埃及被发现,所以称作埃及古猿。到中新世,距今一千二百万年,埃及古猿又进化成两支,一支叫森林古猿,一支叫腊玛古猿。腊玛古猿被确认为人类最早的祖先。森林古猿以后繁衍为长臂猿和黑猩猩。
腊玛古猿又进化为南方古猿。南方猿人分粗壮种和纤细种,人类学家曾为它们谁是人类的祖先感到困惑。后来,在埃及一个叫阿法的地方,发现另一种古猿化石。从骨胳推测,这种古猿的形体相当优美,科学家们也为它起了个优美的名字:露茜。露茜是人类的直系祖先,也是两种南方猿人的祖先。那时候,露茜已会直立行走,手里拿着石片、木棒,摇摇摆摆地到草原、到湖畔寻找食物。这是八百万年前的事情了,地质时代属于第四纪的更新世。
到更新世,绝对年代在三百万年前后,人类完全进入直立状态。在最近的一百万年中,诞生了智人。智人已能依靠智力适应环境,制作一些较复杂的工具,自由地思考与反省。这时候,人才真正成为人。周口店发现的北京人,就属于智人。智人分早期和晚期,晚期智人逐渐过渡到母系氏族社会。
六一老一边说,一边用一根树枝在沙滩上画。他在画人类进化的图表,可是画出来却是一棵树——
我望着这棵树,半天没言语。我早知道人类渺小,却没想到这样渺小。它不过是一个小树枝,侥幸没有折断。在这棵树面前,我们岛上发现的盆盆罐罐确实微不足道。我想:假如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稍微走错一步,我们就会进入歧途,我们就不会是人。真的,你把事情的前后仔细想想,真要为人类捏一把汗呢!
“六一老,你不是全知道了吗?你好像在找一样东西,找得好苦!你还要找什么呢?”
六一老直视着我,好像诧异我怎么知道他的苦恼。许久,他才缓缓地摇头:“不,不,许多事情我们不知道。从腊玛古猿到南方猿人,有四百万年时间是人类发展史的空白。这时期全世界没有发现一块猿骨化石,好像古猿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它们到哪去了呢?它们到哪去了呢……”
六一老闭上眼睛。这时,我觉得六一老和我往常的处境一样,既感到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奥秘,又无法将它抓住。他不仅要理智地思索,还要冥冥地感觉,把这两者结合为奇妙的想象力,去勾画失去了的四百万年的人类生活。
“我提出一个理论,他们都不相信。我要找证据,可是一直找不到。但我知道,我知道它们闪到哪里去了!”
我激动而紧张地问:“到……到哪里去了?”
六一老伸手一指:“大海!”
我蒙了。
六一老认为:由于某种地理原因,人无法在陆地上生存,迁移到大海里过类似鲸鱼的生活。他把这一阶段称为海猿阶段。他指出,人类至今还保留着许多海洋动物的特性。比如,陆地上任何动物对盐的反应都很敏感,多食一点盐就会引起生理机能紊乱。只有人,对盐的适应性很强,口重口轻便使人的食盐量存在着惊人的差异。再如,人的汗毛孔系统特别发达,可以大量出汗调节体温,不怕水分与盐分的丧失,这在其他一切陆地动物中都是罕见的。还有,哺乳动物除了鲸类,人的潜水能力最强。人肺的构造使人有可能像鲸鱼一样在水中生活。猿人鼻孔朝天可能与浮出水面换气有关。经过锻炼,人的肺活量可以大大增强;因此不难理解,今天的人肺很可能已经是退化了的……
“海猿——”我叫起来,“海猿!”
“是啊,听起来不可想象,但为什么不可能呢?一切生物来自大海,猿人为什么不可以返回大海呢?造山运动、冰川期、海侵期,都可能把猿人逼进大海。许多动物被消灭了,人类祖先却没有,它们适应了大海……我们回到一个简单的事实上去:陆地四百万年没有猿类的踪迹,那么,在地球上除了海洋,猿人还能在哪里生存呢?我认定,在腊玛古猿和南方猿人之间,还有一个海猿时代!”
六一老大眼小眼一起瞪圆,射出炯炯的目光。他语言洪亮激昂,包藏着火一样的热情。他真有勇气。他还有悟性。他是怎么想到海猿的呢?现存的知识并没有提供任何关于海猿的线索。
云层遮住月亮,周围是朦胧的淡白。大海默默地鼓动着宽广的胸膛,埋藏在心中的无数秘密使它激动不安。大海,黑沉沉一片深渊,地球上最大的未知世界,人类怎样才能叩开大门?
我闭上眼睛,像往日一样感受大自然的奥秘。这回,我看见一幅清晰的图景:大地震动,火山爆发,惊慌的古猿纷纷奔向大海。在温暖的海水里,它们得到慰藉。他们潜水,捉鱼捞贝,像一群群海豹。它们终于在大海中获得自由,跟鲸鱼并驱巡回,出没于深不可测的汪洋。当阳光灿烂的日子,它们把湿漉漉的脑袋探出海面,欢快地呼喊,就像昔日在森林里呼喊伙伴。于是,我又听见有人叫我名字,隐隐约约的声音仿佛从地心传来……
我睁开眼,月亮从云隙间投下一束光亮,海面亮了一块,银灿灿的仿佛许多小鱼在跳跃。周围依然是茫茫的黑暗。
我好长日子在想六一老这个人。我觉得就本质而言我们是同类。他说他常常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就是说他和我一样常常在冥冥中感觉着最高秘密。真正的创造总是起源于那种莫名其妙的冲动——生命正是用这种方式促使我们去创造。我力图描述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状态,因为我想证明生命的创造机制。最重要的是突破!远古时代,是不是也有一些猿人像我一样想入非非呢?假如真有海猿时代的存在,那么定有第一只古猿早就在窥视大海。从这个意义上说,六一老,我,还有那只古猿确实是同类。
小岛上的发现结束了。盆盆罐罐都被运走。再也没听说六一老的消息,大约他仍瞪着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徒劳地绕着大海奔波。
我还在小岛上教自然地理。那天清晨,我忽然想起六一老在沙滩上画的那棵树。我想,把它画下来讲课用,同学们一定很感兴趣。我急急地奔向海滩。
海,正涨潮。海水翻着白花一排排地冲向沙滩。它们抹掉了那棵树。细细的沙粒随海水流动,沙滩变成秃秃的一块白板。我心中有些忧郁。但我看见海浪在霞光里跳跃,变幻出五颜六色的光彩,那么生机盎然,那么朝气蓬勃时,我不由得笑了。
我们都是水珠。大海是不乏水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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