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躺着一封厚厚的来信,看笔迹是野草寄来的,野草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音讯了,这回,她寄给我什么,写给我什么呢?
认识野草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她在我老家乡下一个镇里的镇政府当播音员兼打字,才二十岁,正是如花的年龄。如花的年龄总有许多如花的梦,当时她正痴迷地恋上了写诗。
我去她那个镇,是去采写一篇报告文学,稿子写好了,便送去请野草帮忙打印,许是野草惊异于我的“文采”,以为我真是什么大作家,也顾不得羞涩,慌乱中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叠诗稿,虔诚地请我给她润色。
稿子我当然改了,这般清纯的山里妹子如此信任于我,我自然改得认真,改得买力。野草感于我的真诚,在我临走的前夜,红着脸塞给我两盒“大前门”香烟,算是对我的报答。她说她太没钱,要不至少送给我“两条”。她说这话,说得真诚,也说得苦涩,也是,那时她的工资还才三十几元,还要资助她正上中学的弟弟和年老体衰的母亲,其经济的拮据是可以想见的。
以后便有了联系。
隔不了多久,她就寄几首诗来,诗写得忧郁、伤感,常常牵动我的情肠,比如“你遥远地祝福/你的祝福厚厚的/附着北方洁白的雪/寄给我/从黄昏读到梦乡……”比如“我不能随时/读懂你的心声/尽管你在北方/遥远的把我坦咒。”比如“我知道我的邮票/走,也走不进/你的门/可你紧闭的窗口/却依然把你的伤心/透露给南方的/我的/落叶将尽的枫树林……”
最初的几年,我们除了书信往来,偶或也见见面。见面也多是谈诗,每次都谈得颇为投机,籍此,也对她这个人多了些了解。
野草写诗,并不图发表,她在镇里当播音员兼打字,也不总忙,有空了,涂上几笔,真实地记下自已的心灵感受,然后用打字机打在一张张精致的纸片上,逢到春节、元旦或其它什么节日,便一一寄给她自以为要好的朋友,有些诗写得相当不错,有朋友不断鼓励她寄给报刊杂志试试,她听了,总是不经意地笑笑:“不行,不行,我一个初中生,哪能入得了门?”以致于写了上百首,居然没往外面投寄过。
野草写诗,无技巧可言,有感而发,极随便地写下来,写得平白如画,然又韵味悠长,短短的几句,或浓或淡,总有种朦朦胧胧的美感动人心弦,慑人魂魄。当然,她也有写得极苦的时候,极苦是因为写出来的句子,总是难以表达她心中想要表达的意思,有时写着写着,生气了,手上的铅笔、元珠笔、钢笔,不管价值多么昂贵,她都不惜折断。由此可见,她写诗,说是随便,其实也不乏锤炼。比如:“晨曦里/我把余温犹烫的心灵/从野外收回/别在另一张回程表中/对昨夜/伏案重读。”比如:“要知道/蒙住你的眼睛的/是夏季里的黑血/那从妇人嘴角溅出的东西。”比如:“你离我而去/将重重的/受伤的感觉/把我圈进地狱……”象这样字字见彩的句子,不下一番功夫,能够写出来吗?那时我常想,她若能长此以往坚持下去,即使不成名,也会有成就。
可她居然没有再写了。
可她居然没有半点声息了。
我曾多次去信询问,但都没有回音,近几年才隐隐得知,她十多年前就离开了镇政府,是跟一位“大款”走的,据说走得很突然,连谁都没有告诉,直到十七、八年后的今日,我的书桌上才躺着一封她迟迟的来信……十七、八年啊,野草,你都去了哪儿?你现在过得怎样?我捧着这封沉甸甸的信,迫不及待地撕了开来——
信封里除了有信,还有一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信是这样写的:
江老师:您好!
原谅我十七、八年没给你写信。没写是因为我不能写,也许你不知道,十七年前我己跟一位“大款”去了迢遥的南方,我以为他有钱,我更有条件爱诗,可我错了,他有钱,但不爱诗,他只要求我陪他应酬,陪他跳舞,陪他打牌,见我写诗、看书就撕就扔,更不允许我与家人以外的人写信通电话,九七年,我实在忍受不了与他离了,因怕人笑话,只好去到一个远未人知的偏僻小村,与一位农村青年结了婚……
这些年,我们夫妻齐心协力办起了一个家庭养猪场,不愁吃穿了,手就发痒,居然拿起笔来写了一首诗,丈夫怂恿我寄出去,我也就斗胆寄了,没想到,居然还登在《农民日报》上……
我打开报纸,她的诗发在《农民日报》副刊的极显眼位置,诗中没有了忧郁,没有了伤感,有的,是浓郁的乡土气息,有的,是一个新型农民的志气和豪气。看罢信,读完诗,我的内心竟涌起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此刻,我真想立即打点行装,去那个至今还鲜无人知的偏僻小村看望她,十七、八年的风霜,也许早已改变了她的容颜,但我想,她的心灵,一定还会如当年那样年轻!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