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艺人从我们的生活中悄然消失,是哪一年的事呢?现在,我常常非常怀念他们。非常怀念!
儿时,我曾是他们狂热的崇拜者,一度准备放弃读书"求功名",追随他们学艺"走江湖"--如果不是母亲的阻拦,我的人生说不定会有另一番面目罢?--即便现在,梦醒时分,我仍然珍重并且深深地怀念他们。
其实,他们有什么呢?不仅算不得尊贵,甚至可以算得上寒伧,让人一见之下,如读八大山人笔下孤寒清寂的造像:一人,一鼓,一副"云板",形容萧瑟地漂泊于荒凉的小村与小村之间,温饱无常,冷暖随缘;但他们却往往又让人小觑不得:鼓点起时,云板响处,三尺地面可作舞台,呼风风来,唤雨雨至;一张嘴里,莲花万朵,说尽前朝兴亡事,参透人间悲欢情。常常招惹得台下听书人,片刻寂然,片刻喧嚷,片刻唏嘘……好的说书人,一般可以在同一个村子,说上十天半月不用挪窝,且有乡民管吃端喝,铺床叠被,殷勤侍候,待如上宾。
那时,最让村民神魂相倾的是一个姓王的说书人。
那人不单举止儒雅,更兼道白抑扬顿挫,行腔婉转流畅,开口笙笙簧簧,让人入耳难忘。一部《精忠说岳》,竟足足在我们村云卷云舒厮磨了两月有余。听王说书,直欲有两月不知肉味之感!
王说书通常在晚饭后的辰光--一通鼓响,几声"叫板",村民们来不及洗涮锅碗,揩净嘴巴,便一溜小跑,齐齐倾巢毕至,团团将王围坐得风雨不透。有月的晚上,月光迷离,幽情暗生,正可入戏;无月的晚上,银汉暗渡,夜色高古,点一灯如豆,便多了份飘思和冥想--不到鸡啼如雨,晨星寥落,绝不肯轻易睡觉。呵呵,第二天,俱各红肿着两眼惺忪,下田劳动。
王说书有个惯例儿:说"正文"前,必加一段自编的"书帽儿",大多影射待公婆不孝的恶媳、泼辣成性的悍妇等。编得有板有眼,很是受到追捧。村里有类似形状的女人,常常听着听着,听出了弦外之音,便涨恼一脸羞愧,不得不尴尬十分地中途"退场",悄悄溜回家去。场内便爆发出一堆会心的哄笑。此后,这些德行不好的女人,鼓声一响,虽然心里也痒,但终究再也没敢踏进说书场半步。
说来也是奇闻,在王说书的那段日子里,此类女人居然收敛了许多,就连平日个别最为"着名"的泼妇,一时也都变得眉温眼顺,不大再敢逞强。偶尔或有不识时务者再生事端,村里人便道:
"下次叫王编个书帽儿羞羞她,看还敢撒野!"
这样的"功用"和教化的力量,如今所谓的畅销书和令人眼花缭乱的电视节目,以及我现在一天都离不开的这个"网",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