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最后一朵玫瑰

时间:2013-12-16 11:11来源:《太阳下的风景》 作者:赵鑫珊 点击: 载入中...

玫瑰花

 

  把玫瑰谱成曲子歌唱,自有一种美;把最后一朵变成音符,则为天地间的一首绝唱。


  若有人要我列举10首我最喜欢的中外民歌,我定会将《夏天最后一朵玫瑰》算上;


  若有人限我列举3首,我也会将她算上;


  要是有人十分苛刻,只允许我选出一首,我就会迟疑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将桂冠戴在她的光圈环绕的高贵头顶上。


  别的理由不必多说,光《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这个标题便是天地间一首最为妙绝的千古绝唱。玫瑰已是可爱至极,最后一朵,尤其珍贵。在我看来,夏天最后一朵玫瑰和天鹅之歌都是同义词。


  爱玫瑰,爱天鹅,是人类的天性。不爱玫瑰和天鹅,难道还爱蚊子和臭虫吗?因为有了爱憎之分,这个世界才成其为世界。


  在我们短暂、变幻不定的一次性的人生中,在这个不可逆过程的世界,一件最后的美好东西总是能给人永久的回味,无限的眷恋和牵肠挂肚的印象。


  天边最后消失的一缕晚霞,枫树上最后一片不住颤抖的枯叶,牧草地上最后一颗露珠,在故乡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掠过长城山谷最后一只飞往南方越冬的孤雁,小学最后一堂语文课,最后一班地铁里的最后一个吻,最后一次在湖畔柳树下的约会……都是刻骨铭心的,令人不能忘怀的。


  《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英文歌,一首古老的爱尔兰民歌。原名《布拉尼丛林》(1790年),1813年由托马斯·穆尔重新填词。贝多芬和门德尔松都曾根据它的优美旋律写过改编曲;贝多芬将它收在《爱尔兰歌曲20首》中。门德尔松用它写了一首钢琴幻想曲(作品第15号)。德国歌剧作曲家弗洛托夫在《玛尔塔》这部着名的作品第二幕作了这样的安排:村民隆涅尔倾心于玛尔塔,于是偷取了佩戴在她胸前的一朵玫瑰花。他请求玛尔塔为他唱一只歌,然后才肯把花归还给她。于是玛尔塔便用德语唱了一曲《夏天最后一朵玫瑰》,从此这首歌流传更广,一年四季被欧洲人歌唱。


  这许多年,我也学着反复地哼哼唱唱。有时用英文,有时也用德文;当我独自一人穿过一片鸟雀晚归的树林,我就改用口哨将它从头到尾地吹出来。遇上这种情形,便是我的情怀最容易蠕动,万千心事难寄的惆怅时刻。


  这许多年,我喜欢上一首歌或一部小提琴曲子,都是“一见钟情”的结果,好像用不着要有个反复熟悉、理解和认识的过程。每每一次“一见钟情”,都是心灵的一次绝对美的颤抖。《夏天最后一朵玫瑰》于我永远都是这种性质的颤抖,永远都是心弦的暗中共振,不论我在哪里,或骑车走过乌鲁木齐和华山路一带,或坐在某家餐馆同三两好友一起闲聊对酌,只要这首外国民歌一响,我的魂便会无条件地全部交给她的旋律和唱词,听任她摆布,如同月光底下的一片树叶被晚风随意拨弄。这时候的我,就会像一个梦游者因进入角色而跌跌撞撞:


  “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


  有许多人是从西德电影《英俊少年》那里熟悉《夏天最后一朵玫瑰》的。我和这首民歌的相识年代却要追溯到30年前我的学生时期。


  1960年元旦聚餐,有个同学为了给大家助兴,特意用吉他自弹自唱了一首英文歌:《The Last Rose ofsummer》(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我一下子就被它所特有的忧伤中的甜美旋律给镇住了。这不仅仅是因为“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主要还是词曲交融,似诉歌者平生不得志。那是一百多年前爱尔兰人借托夏日最后一朵玫瑰之口,说尽自己心中无限事。中国古人有言:“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一二。”其中第二段歌词最动我情:


  “我不愿看你继续痛苦,孤独地留在枝头;


  愿你能跟随你的同伴,一起安然长眠。”


  必须承认,在东西方民族的精神世界里,确有一些共通的为之而死、为之而生的永恒的主题。


  我从未亲眼见过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尽管我跟在羊群的后面,爬过山坡,穿过峡谷有整整六个春夏之交的季节。但是我不止一次见过夏日最后一朵“勿忘我草”和紫罗兰。他们因为无法忍受夏季高温的煎熬,便先后凋谢、枯萎、死去,完成造物主给她们规定的生命循环圈。


  我曾把山坡上的夏日最后一朵“勿忘我草”采摘下来作为一种象征收集在一本数学书里,后来将它夹在一本《叶赛宁诗集》里送给我心中惟一的爱。


  花开花谢,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动植物各自完成自身的生命循环圈,本无所谓忧伤,也无所谓悲哀。但人类总爱将大自然人格化,将自己的丰富感情移植到山川动植和草木昆虫身上。


  《夏天最后一朵玫瑰》便是一次优美的移情和人类情感的卓越外射。


  我鼓吹、赞同这种移情和外射。没有它,我敢说整个音乐艺术世界就会萎缩得不成样子。兴许自然科学和自然哲学也会因为没有灵感和冲动而渐渐死去。物理学史上着名的“最小作用量原理”便有这种移情和外射的成分:光线就像一个必须到达目的地的疲倦报童,仔细选择一条最短路程通过。


  正是这移情和外射,把我乐而不疲地引进了光学奇异的世界,恰如爱尔兰人将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染上了一层孤独和忧伤的色彩,教会我对野玫瑰、紫罗兰和“勿忘我草”怀着一种特有的怜爱和柔情。


  “文革”期间,有年夏天我们在北京郊区顺义县割麦子。收工后走在田野的小路上,看到周遭的闲草野花,我便情不自禁地哼了几句《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有位老“左”马上站到我面前来进行大批判:“赵鑫珊,你还唱外国资产阶级的歌!”


  “这是爱尔兰民歌。爱尔兰人都是资产阶级吗?恩格斯的妻子也是爱尔兰人,说不定她也爱唱这首歌。”我冒着风险当面顶了几句。


  玫瑰是人见人爱的花朵,不管是在爱尔兰人眼里,还是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对夏日即将凋零的最后一朵玫瑰寄以无限同情、希望和厚爱,是我多年和这首民歌的最深沉的一层关系。


  其实我主张每个现代人的内心深处都应当有一朵永不凋零的玫瑰。有比没有要好得多了。有了,才会活得洒脱、豁达、自在,将灵魂的灼热和烦躁转化为清凉。


  有人说,这叫浪漫。我就爱这股子浪漫劲,爱幻视、幻听、幻觉,自得其乐。


  如果这也是哲学,那么,这哲学便是《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这首民歌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教给我,指点给我的。


  我确信,夏天最后一朵玫瑰会造就一个诗人,恰如冬天最后一片梧桐树叶会造就一位哲学家。前者热情,奔放;后者冷峻,宽广。 (责任编辑:陈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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