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2013年,李云迪在钢琴音乐会上。
大众耳目雪亮:谁坚持在舞台上守到最后一刻?谁贪恋名利,声嘶力竭也要强占位置不放?
“(李)云迪在韩国演出萧邦《第一号钢琴协奏曲》发生记忆错误,居然弹断了,你怎么看?”
和台湾爱乐一起到上海,才下飞机,这个问题大概就被问了不下二十次。
这不容易讨论,所以让我慢慢说。
首先,上台很难。
大家都听过“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若要持续进步,维持十年以上的舞台荣景,所费的又何止是十年功?身体会老,脑筋会钝,就算专注诚实辛勤苦练,也不见得就能保证演出水平。谁没忘过谱?谁没弹断过?现实就是这么残酷,由不得人丝毫侥幸。更何况,专业舞台对演出者的要求,只有愈来愈严格,甚至严苛。
韩国小提琴大师郑京和,经历多年肩伤后决定复出。几年前的亚洲巡回台湾场,一出场从造型服装体态就令人信服,演奏也维持杰出水平。她都六十多岁了,在诸多同行准备退休之时,郑京和居然还能拿出如此技艺重返舞台,这本身就是奇迹。
但一如我猜测的,这不是奇迹,而是超乎寻常的努力。“我好恨健身!但我一天得在健身房跑三小时,才能穿得进这套衣服!我恨死了!”欧尔颂(GarrickOhlsson)年初遇到郑京和,就听到这位老友大吐苦水。没办法,她知道这是个以貌取人的时代。她技艺要顾,身材也得顾。既然要回舞台,那就得拿出最好的回去。一如其多年的严谨琴风,郑京和不存一丝侥幸,也不要听众施舍同情。她以强悍无比的意志,以实力向世界证明她仍然属于舞台,舞台也不该少了她。
郑京和没忘过谱,没拉错音吗?当然不是。是大众对李云迪特别刻薄吗?这也不然。此事之所以成为话题,不是因为弹断或忘谱,而是他已侥幸太久,而且是自己(和其团队)以各种媒体告诉大众他在侥幸度日。我很早就不把他归类为专业古典音乐演奏者,而其所传达出来的信息,也显示他对影视娱乐业更感兴趣。既然他有自己的舞台要追寻,那我们也该表示祝福。
真的该祝福。毕竟,就算十八岁得了萧邦大赛冠军,也不表示就该一辈子以演奏钢琴为业。人生很长且人各有志。如果说,钢琴与古典音乐只是过客,那么无论外人觉得多可惜,都无权要他非得一辈子为其奉献。然而,作曲家谱上的要求就是那么高。若心不在此,那就该当机立断、改弦易辙,而不是继续以古典演奏家的名号来推销自己的其他身份。侥幸或可赌一时,但不能当饭吃。
上台很难。但如果有什么比上台更难,那就是下台了。
演奏演唱家都和时间赛跑。面对无可避免的肉体衰退,要比的不只是努力,还有智慧。
被奉为“小提琴之神”的海菲兹(JaschaHeiftz),他的最后独奏会就是一例。据其伴奏所言,他事前一无所知,只有在谢幕时望到小提琴家不寻常的眼神,才惊觉这居然就是告别。1961年以《游唱诗人》登上大都会歌剧院,以42分钟谢幕掌声打破纪录的黑人女高音普莱丝(LeontynePrice),在巅峰时刻毅然退出歌剧舞台,年纪还不到58岁。“我希望听到大家问我为何要退休,而非私下窃语为何我还不退休!”这甚至不是最惊人的例子——“我今晚唱得真好。那,这就是我最后一场演唱吧!”拥有堪称古往今来最佳歌喉,连卡拉扬也未能撄其锋的声乐奇迹妮尔颂(BirgitNilsson),在一场精彩动人的音乐会后竟毫无预警地向听众宣布退休。她就这样潇洒,连告别演唱会都不办。
如此名家典范,实为一般人学不来的本事。但看看这些前辈的自律,多少也能给我们一点知所进退的勇气。舞台不是只有一种定义:可以当主角,也可以当配角;可以当演奏演唱,也可以从事教学或幕后;人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痴愚昏粉虽多,阅听大众仍有雪亮耳目,谁是坚持在舞台上守到最后一刻,做表演艺术终身的学生?谁又是贪恋名利掌声,声嘶力竭也要强占位置不放?到头来,这终究清楚分明,由不得人丝毫侥幸。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祝福大家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舞台。
(责任编辑:苏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