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又奇怪。想他这种把车开得像绣花一样的人,又怎能容忍副驾驶那种狂轰烂炸式的野蛮开法呢?我坐过许多司机开的车子,知道老司机可以不心疼人,但他,是绝对心疼车的。
又过了一程,我看出他开车的毛病来了。
每逢过村庄的时候,(虽然路上的人烟极少,还是会有村落的)他就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由于挤靠得很紧,通过我与他的身体接壤部分,我可以清晰地感到那种不应属于强壮男人的细碎震颤,好像疟疾病人高烧来临时的反应。
一只鹅在路上走。可能是很少见到汽车,鹅对鸣笛并不惊慌,依然像个胖而懒的中年妇女,撅着屁股,目不斜视地横穿公路。
别的司机,会用前轮抵住鹅蹼,逼使那鹅狂吠起来,扇着翅膀,抖落下鹅绒,惶然逃窜。
唐最雄不。他伏在方向盘上,耐心地看鹅搔首弄姿,看鹅用扁扁的嘴巴梳理灰脏的羽毛。看鹅兴奋地嘎嘎大叫。
戈壁上很少有鹅。这是一个例外。
胖鹅盘踞公路当央,汽车左右绕行不得。
唐最雄心平气和地等。
我不耐烦了,说就:“开过去吧。”
唐最雄说:“那会压着它的。”
我说:“不可能的。当我们的轮子一过去,它就吓得飞起来了,绝对压不了的。退一万步,就算把它压着了,你就说是它自己钻到你的轱辘底下的,有谁知道?”
唐最雄看着鹅说,“万一压着了,是要赔的。”
我说:“赔多少?不过就是一只鹅,也不是一只老虎。真要是压着了,我来赔好了,不过是几块钱的事。鹅的主人没准还高兴呢。在这种大漠深处,一只鹅还卖不出这个价钱呢。”
唐最雄一动不动地趴在方向盘上说:“有些东西是钱所赔不起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来自他身上的颤动加大了,好像雨滴渐渐地密集起来。
那只愚蠢的鹅,终于像贵妇一般挪出公路。车开出村落。
眼前重又是苍黄的天穹与大地。唐最雄恢复了行云流水般的行驶节奏,但他身上的震颤越来越猛烈了。
我尽量缩小自己的身子,以离这个男人发抖的躯干远一点。
“你奇怪了。我一个大男人,这是怎么了?连一只鹅都怕?”唐最雄说。这一段路况很好,他只用一只手就可平稳地驾车。
“不,我不奇怪。每个司机都有自己的爱好。比如我就见过不停骂人的司机,骂天气,骂行人,骂车上拉的货,也骂自己……”我说。其实他猜的很对,我起了好奇之心。但一个人的心思被人说破了,是很狼狈的事。我只有不承认。
唐最雄完全不看我,对着浑黄的天地说:“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要对你说我的故事。你知道,每逢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必须要对人说点什么,要不我就过不去。”
他说的“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呢?是指鹅这种动物还是越来越狂躁的震颤呢?
我不知道。但我作出了想听的表示。
“你压死过人吗?”
这是他的故事的第一句话。
我吓了一跳。司机这个行当,也像渔民一样,有着许多深刻的忌讳。不许说“翻,不许说“死”。我一路上恪守行规,没想到唐最雄破天惊地地说出来。我结结巴巴他说:“我没……没有。你知道,主要是没这个机会,我不会开车……”
他毫不在意我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副驾驶。小鬼一路辛苦,已经睡着了,随着颠簸,发出轻一阵重一阵的鼾声。
我忙说:“他听不见的。”
他说:“我不是怕他听。我的故事,我们汽车团里都知道。每当有新兵入伍,我就要给大家讲我的故事。虽说每讲一次,就像拔掉一颗槽牙,使我鲜血淋淋,可我还是愿意讲。我是怕他听烦了。”
我说:“一路上都是小鬼开车,他累得醒不来了。”
唐最雄开始讲述,声音干燥得像芦苇在摩擦,已经近黄昏了,窗外是匍匐的大漠,风沙旋转成直筒,仿佛要将我们卷进天庭。极低矮的梭梭草在风的空隙里不可思仪地挺直了叶脉,在窗玻璃的底部形成行程不规则的曲线。
那时我已经是老兵了,早起有徒弟给我打洗脸水了,你不用可怜他们,他们是为了从我这儿多学点技术。技术比力气值钱多了。我开车的手艺很高,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后来练的。不是的。我一开始学车就特别的灵。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