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上的那几个工人对那堆血战不堪回首,他们心有余悸地描摹当时的情景,疯了,那帮孩子都疯了,他们拼红了眼睛,谁也不怕死。他们说听见了尖刀刺进皮肉的类似水泡翻滚的声音,他们还听见那群发疯的少年几乎都有着流行的滑稽的绰号,诸如汤司令、松井、座山雕、王连举、鼻涕、黑X、一撮毛、杀胚。那帮孩子真的发疯了,几个目击者摇着头,举起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拿着刀子你捅我,我劈你的,血珠子差点就溅到我们砖窑上了。
男孩小拐记得那天早晨他是被街上杂沓的脚步声和救护车的喇叭惊醒的。街上有人尖声喊着:石灰厂,出人命啦。锦红和秋红已经穿好了衣裳准备去看热闹,小拐心急慌忙地摸不到他的拐杖,就一把摸住了锦红的长辫子。带我去,小拐叫道,带我去看死人。
锦红背着弟弟小拐,秋红边跑边用木梳梳着头发,姐弟三人也汇聚在街上的人流里朝北涌动,他们不知道石灰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秋红边跑边问旁边的人,怎么回事?是谁死了?那人气喘吁吁地说,打架,听说死了好几个。姐弟三人不知道天平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后来他们看见几个警察把天平从瓦砾堆里拖出来时都吓呆了,天平的衣服被撕割成布条在晨风中飘动,半尺长的刀口处露出了肠子,从他的身体各处涌出的血像泉眼沿途滴淌。天平的眼睛怒视着天空,但是他被人拖拽的情形就像一根圆木了无生气,看样子他已经死了,男孩小拐记得两个姐姐同时失声狂叫起来,然后他就从大姐锦红的背上摔了下来。
男孩小拐坐在瓦砾上环顾四周,石灰厂附近笼罩着一种杂乱的节日般的气氛。小拐看见他们把天平抬上一辆平板车,锦红和秋红哭叫着拉住一个车把,快送他去医院,秋红跺着脚对警察喊,快点吧,快去医院。板车另一侧的一个警察说,还去什么医院,他已经咽气了。另一个却阴沉着脸说,他要没咽气还得去拘留所。小拐看见那辆平板车在工业垃圾和杂草间颠动着,慢慢地朝他这边拖来,现在他知道板车上的那具死尸就是他哥哥天平,他觉得天平就像一根圆木被人装在板车上,就像一根圆木在车上颠动着,一切都显得高奇而古怪。小拐迎着板车站起来,他怀着惶惑的心情朝天平的手臂猛地一触,触及的是天平饱满发达的肱二头肌,但那是近乎瞬间的一次触碰,男孩小拐的手像是被火烫了一下,或者是被冰刺了一下,他惊惶地缩回了他的手,曾经与他胼手胝足的那个身体突然变得如此恐怖如此遥远,男孩小拐第一次发现天平的手臂上刺了图纹,那是一只简单而丑陋的猪头。
他有刺青。男孩小拐突然叫道,他的手臂上有一只猪头,他是野猪帮的大哥了。
6月初王德基家的天平死了,天平的丧事办得很简单,这是因为那些日子天气异常炎热,王德基没有钱去冰厂定购那种大冰砖,死者在家里只停放了一天一夜就送出门了。王德基在悲伤而忙碌的日子里精疲力尽,他对那些前来吊唁的邻居说,早知道这样,不如我自己动手结果他的性命。
租用火葬场的白色灵车也是要花钱的,王德基舍不得掏钱,就去邻近的石码头借了辆三轮车,然后用塑料布为天平制作了一个简易凉棚。这样,6月灼热的阳光被遮挡住了,天平盖着白被单躺在车上,看上去就像一个苍白的患了急病的少年。王德基自制的灵车从容地经过香椿树街,有不知详情的路人在街口问他,老王,送谁上医院?王德基闷闷地说,儿子。低着头骑了一程,王德基看见天平就读的红旗中学的铁门从身边一掠而过,操场上有一群男孩正在踢足球。王德基突然悲从中来,一边骑着车一边哽咽起来,操,别人家的孩子都活蹦乱跳的,偏偏就轮到我家,废了一个不够,现在又死了一个。王德基就这样骑着灵车涕泗满面地经过城北的街道,他不知道小拐早悄悄地钻到了车上,他毫无畏惧地坐在天平的尸体旁边向往着火葬场新鲜的不为人知的风景。后来灵车经过北门的瓜果集市,王德基想起天平一直是贪吃西瓜的,小时候曾经为了抢夺秋红的那块,王德基扬手打掉了天平的一颗门牙。王德基犹豫了一会儿停下车,就近买了半只切开的红瓤瓜放到天平身旁,猛地就发现了小拐,小拐直直地瞪着西瓜,说,我要吃西瓜。王德基的手下意识扇过去,但最后只滞留在小拐的头顶上,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吃吧,反正天平也不会吃瓜了。
男孩小拐后来就坐在天平的灵车上吃西瓜,那是一只南方罕见的又甜又脆的西瓜,直至几年以后小拐还记得嘴里残留的那股美妙的滋味。除此以外占据小拐记忆的依然是天平手臂上的刺青,在去火葬场的途中,男孩小拐多次撩起死者的衣袖,察看他左手臂上的猪头刺青,它在死者薄脆的皮肤上放射着神奇的光芒。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