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间河水涨发,王妈的老板从城里散工回来,瞧一瞧李妈茅草房有没有罅隙地方;李妈虔心情托他的报告,说是不妨,也就同平常一样睡觉,不过时间稍微延迟一点罢了。流水激着桥柱,打破死一般的静寂,在这静寂的喧嚣当中,偶然听见尖锐而微弱的声音,便是驼背姑娘从梦里惊醒喊叫妈妈;李妈也不像正在酣睡,很迅速的作了清晰的回答;接着是用以抵抗恐怖的断续的谈话:
“明天叫哥哥回来。”
“那也是一样。而且他现在……”
“跑也比我们快哩!”
“好吧,明天再看。”
王妈的小宝贝,白天里总在李妈门口匍匐着;大人们的初意也许是借此偷一点闲散,而且李妈只有母女两人,吃饭时顺便喂一喂,不是几大的麻烦事;孩子却渐渐养成习惯了,除掉夜晚睡觉,几乎不知道有家。城里太太们的孩子,起初偶然跟着自己的妈妈出城游玩一两趟,后来也舍不得这新辟的自由世界了。驼背姑娘的爱孩子,至少也不比孩子的母亲差:李妈的荷包,从没有空过,也就是专门为着这班小大使,加以善于鉴别糖果的可吃与不可吃,母亲们更是放心。土坡上面——有时跑到沙滩,赤脚的,头上梳着牛角辫的,身上穿着彩衣的许许多多的小孩,围着口里不住歌唱,手里编出种种玩具,两条腿好像支不住身体而坐在石头上的小姑娘。将近黄昏,太太们从家里带来米同菜食,说是孩子们成天吵闹,权且也表示一点谢意;李妈此时顾不得承受,只是抚摸着孩子:“不要哭,明天再来。”临了,驼背姑娘牵引王妈的孩子回去,顺便也把刚才太太们的礼物转送给王妈。
李妈平安的度过四十岁了。李妈的茅草房,再也不专是孩子们的乐地了。
太太们的姑娘,吃过晚饭,偶然也下河洗衣,首先央求李妈在河的上流阳光射不到的地方寻觅最是清流的一角——洗衣在她们是一种游戏,好像久在樊笼,突然飞进树林的雀子。洗完了,依着母亲的嘱咐,只能到李妈家休息。李妈也俨然是见了自己的娇弱的孩子新从繁重的工作回来,拿一把芭扇,急于想挥散那苹果似的额上一两颗汗珠。驼背姑娘这时也确乎是丫头,捧上了茶,又要去看守放在门外的美丽而轻便的衣篮,然而失掉了照顾孩子的活泼和真诚,现出很是不屑的神气。
傍晚,河的对岸以及宽阔的桥石上,可以看出三五成群的少年,有刚从教师的羁绊下逃脱的,有赶早做完了工作修饰得胜过一切念书相公的。桥下满是偷闲出来洗衣的妇人(倘若以洗衣为职业,那也同别的工作一样是在上午),有带孩子的,让他们坐在沙滩上;有的还很是年轻。一呼一笑,忽上忽下,仿佛是夕阳快要不见了,林鸟更是歌啭得热闹。李妈这时刚从街上回来,坐在门口,很慈悲的张视他们;他们有了这公共的母亲,越发显得活泼而且近于神圣了。姑娘们回家去便是晚了一点,说声李妈也就抵得许多责备了。
卖柴的乡人歇下担子在桥头一棵杨柳树下乘凉,时常意外的得到李妈的一大杯凉茶,他们渐渐也带点自己田地里产出的豌豆,芋头之类作报酬。李妈知道他们变卖的钱,除盐同大布外,是不肯花费半文的,间或也买几件时新的点心给他们吃,这在他们感着活在世上最大的欢喜,城里的点心!虽然花不上几个铜子,他们却是从天降下来的一般了。费尽了他们的聪明,想到皂英出世的时候,选几串拿来;李妈接着,真个哈哈不住:“难得这样肥硕!”
有水有树,夏天自然是最适宜的地方了;冬天又有太阳,老头子晒背,叫化子捉虱,无一不在李妈的门口。
李妈的哥儿长大了,酒鬼父亲的模样,也渐渐显得没有一点差讹了。李妈咒骂他们死;一个终于死了,那一个逃到什么地方当兵。
人都归咎李妈:早年不到幼婴堂抱养女孩给孩子做媳妇,有了媳妇是不会流荡的。李妈眼见着王妈快要做奶奶,柴米也不像以前缺乏,也深悔自己的失计。但是,高大的瓦屋,消灭于丈夫之手,不也可以希望儿子重新恢复吗?李妈愤恨而怅惘了。驼背姑娘这时很容易得到一顿骂:“前世的冤孽!”
李妈很感空虚,然而别人的恐怖,无意间也能够使自己的空虚填实一点了。始而匪的劫掠,继而兵的骚扰,有财产,有家室,以及一切幸福的人们都闹得不能安居。只有李妈同驼背姑娘仍然好好的出入茅草房。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