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的兵士,渐渐同李妈认识。驼背姑娘起初躲避他们的亲近,后来也同伴耍小孩一样,真诚而更加同情了。李妈的名字遍知于全营,有两个很带着孩子气的,简直用了妈妈的称呼;从别处讹索来的蔬菜同鱼肉,都拿到李妈家,自己烹煮,客一般的款待李妈;衣服请李妈洗,有点破敝的地方,又很顽皮的要求缝补;李妈的柴木快要烧完了,趁着李妈不在家,站在桥头勒买几担,李妈回来,很窘的叫怨,他们便一溜烟跑了。李妈用了寂寞的眼光望着他们跑,随又默默的坐在板凳上了。
李妈的不可挽救的命运到了——它背姑娘死了。一切事由王妈布置,李妈只是不断的号哭。李爷死,不能够记忆,以后是没有这样号哭过的了。
李妈要埋在河边的荒地,王妈嘱人扛到城南十里的官山。李妈情愿独睡,王妈苦赖在一块儿做伴。这小小的死,牵动了全城的吊唁:祖父们从门口,小孩们从壁缝;太太用食点,同行当的婆子用哀词。李妈只是沉沉的想,抬头的勇气,大约也没有了。
李妈算是熟悉“死”的了,然而很少想到自己也会死的事。眼泪干了又有,终于也同平常一样,藏着不用。有时从街上回来,发见短少了几件衣服,便又记起了什么似的,仍是一场哭。太太们对于失物,虽然很难放心下去,落在李妈头上,是不会受苛责的,李妈也便并不十分艰苦,一年一年的过下去了。
今年夏天来了一个单身汉,年纪三十岁上下,一向觅着孤婆婆家寄住,背地里时常奇怪李妈的哥儿:有娘不知道孝敬。一日想到,在李妈门口树荫下设茶座,生意必定很好,跑去跟李妈商量;自然,李妈是无有不行方便的。
人们不像从前吝惜了,用的是双铜子,每碗掏两枚,值得四十文;水不花本钱,除偿茶叶同柴炭,可以赚米半升。那汉子苦央着李妈不再洗衣服:“到了死的日子还是跪!”李妈也就过着未曾经历过的安逸了。然而寂寞!疑心这不是事实:成天闲着。王妈带着孙儿来谈天:“老来的好缘法!”李妈也陪笑,然而不像王妈笑的自然;富人的骄傲,穷人的委随,竞争者的嫉视,失望者的丧气,统行凑合一起。
每天,那汉子提着铜壶忙出忙进。老实说,不是李妈,任凭怎样的仙地,来客也决不若是其拥挤。然而李妈并不显得几大的欢欣,照例招呼一声罢了。晚上,汉子进城备办明天的茶叶,门口错综的桌椅当中,坐着李妈一人;除掉远方的行人从桥上行过来,只有杨柳树上的蝉鸣。朝南望去,远远一带山坡,山巅黑簇族,好像正在操演的兵队,然而李妈知道这是松林;还有层层叠叠被青草覆盖着的地方,比河边荒地更是冷静。
李妈似乎渐渐热闹了,不时也帮着收拾茶碗。对待王妈,自然不是当年的体恤,然而也不是懒洋洋的陪笑,格外现出殷勤——不是向来于百忙中加给一般乡人的殷勤,令人受着不过意,而且感到有点不可猜测的了。
谣言哄动了全城,都说是王妈亲眼撞见的。王妈很不安:“我只私地向三太太讲过,三太太最是爱护李妈的,而且本家!”李妈这几日来往三太太很密,反复说着:“人很好,比大冤家只大四岁。……唉,享不到自己儿的福,靠人的!”三太太失了往日的殷勤,无精打采的答着。李妈也只有无精扫采的回去了。
姑娘们美丽而轻便的衣篮,好久没有放在李妈的茅草房当前。年轻的母亲们,苦拉着孩子吃奶:“城外有老虎,你不怕,我怕!”只有城门口面店的小家伙,同驴子贪恋河边的青草一样,时时刻刻跑到土坡;然而李妈似乎看不见这爬来爬去的小虫,荷包里虽然有铜子,糖果是不再买的了。
那汉子不能不走。李妈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希望,是她的逃到什么地方的冤家,倘若他没有吃子弹,倘若他的脾气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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