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感到,这十几页的名字如排山倒海般朝我涌来,因为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活泼的生命,他们曾经在战场上冲锋厮杀,他们的生命在战火中如同花朵一样灿烂地开放,但也在一瞬间消逝。他们中的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但他们留下来的只是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今天,当我们再一次说起武昌战役,说起北伐战争,甚至说起中国革命近百年来风起云涌的历史,还有谁会想到,这一切的背后湮没了多少人的故事。
方方说她决意要写这部小说跟她见到了这份名单有关。或许方方面对这些名单时也感到了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冲击。于是她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她用文学的想象激活了这些陌生的名字,让我们对历史有了活生生的认识,也让我们懂得了对那些被历史湮埋的无数陌生的名字,同样必须怀有一种敬仰之情。
武昌战役是一场决定北伐战争能否取得最后胜利的重要战役,北伐军从1926年7月9日在广州誓师,一路北上,所向披靡,北洋军阀节节败退,固守武昌城内。9月3日北伐军发起攻城,但接连两次攻城失利,从9月6日起采取围城战略,围城约40天后,城内投诚者开城门接应,10月10日北伐军攻克武昌。
历史书籍告诉我们,由国共第一次合作进行的北伐战争,沉重打击了北洋军阀的统治,加速了中国革命历史的进程。方方的《武昌城》与现在流行的巨型历史文艺作品不同,她并不想把目光停驻在革命指挥者身上,而是从那份阵亡者名单入手,展开自己的想象。比如,在“攻城篇”里,叶挺独立团的连长莫正奇总是在危险的时刻冲锋陷阵;在武昌读书的梁克斯从武昌追到广州,就是为了参加革命军的北伐战争;还有护士郭湘梅、张文秀,不管有没有生命危险,哪里有伤员她们就要往哪里去。但他们最终都在攻城战役中牺牲,永久地成为了阵亡者名单中的一个个名字。
方方要告诉我们的是,尽管如此,他们在攻克武昌城的那几十天里,活得是如何的壮丽辉煌,他们的生命之花开放得是何等的灿烂鲜艳!
比方说梁克斯,这么一位风华正茂的中学生,一定要在战场上实现自己的救国理想,他连枪都没有打过,却想尽办法进了敢死队,第一次攻城时,炸断了两条腿,困在城门下。但他仍给同时被困在城门下的另外几位同伴讲斯巴达克斯的故事。
比方说莫正奇,这么一位叶挺欣赏的猛将,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想尽办法潜伏到城下,背回了营长曹渊的遗体。他的信念很明确:“比我的命更重要的是我的良心。”在“守城篇”里,则多是死于非命的平民,他们的死揭示了战争的另一面:毁灭,它如同炼狱在考量人心。
当然,每一部小说都离不开文学想象,特别在历史小说中,想象让枯燥的历史变得鲜活生动起来,这也是小说《三国演义》为什么比史著《三国志》流行得更广更远的主要原因。
今天,北伐战争,武昌战役,轰轰烈烈的历史事件逐渐淡去,但谁能说今天我们所享受的一切与这些历史事件毫无关系。忘记历史的民族必然是一个不能创造出美好未来的民族。因此作家们用丰富的想象让历史鲜活起来,从而加深人们的历史记忆,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但是,方方的《武昌城》不仅仅是让一个历史事件变得鲜活起来。在她的文学想象中,包含着她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刻认识。她用自己的写作证明了,文学想象应该而且也能够为一个民族的精神生活创造出新的空间,作家同时也在这种创造中自觉地承担起文学的社会使命。
方方在《武昌城》中的文学想象之所以伟大,其原因也正在于此。她并没有简单地在革命史的脉络上去想象武昌战役,而是将革命置于人类精神成长史中去展开想象,她更加关注的是在革命进程中人的精神走向。
比如马维甫,作为一名北洋军的参谋,为了拯救城内的百姓,允诺了策反团长打开城门的行动,但面对忠于职守与良知之间的尖锐对立,他最终选择跳楼自杀来解决。方方一层层剖开马维甫的内心挣扎,其实是让人们记住,不要以革命的名义埋没人性的光芒。在《武昌城》内需要让人们记住的东西远远不止这些。而这些在很大程度上都丰富和拓展了公共话语的空间。
从小在武汉长大的方方说她一直不知道武昌曾经有城墙。当她知道这一点后,就对武昌战役发生了强烈的兴趣,她在图书馆查阅了大量资料,进行了一次革命历史的精神之旅。在方方的笔下,武昌城具有某种象征性,武昌城的被拆解、被今人的彻底遗忘,似乎暗示了革命在当下的遭遇。但是,方方通过她在公共话语上的诘问和倡导,试图用文学想象建造起一座精神上巍峨的武昌城。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