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又一次浮现。数月前,一位独得华文世界长篇小说最高奖金的作家说,他决定辞掉教职专心写作;言犹在耳,他辞职之心未改,却决定从乡间搬往热闹的市区,他说:“我许多作品都是在麦当劳看着人来人往写出来的,我需要感觉城市的呼吸。”他告诉我几个未完成的计划,还说,专职写作后开始皮肤过敏,他正试图将写作视为唯一的生活常态,像上班一样规律。
我对他说起智利女作家伊莎贝拉·阿言德创作的轶事。1981年1月8日,阿言德接到外祖父即将去逝的消息,因为身在外地,无法向挚爱的外祖父告别,她以写信的形式讲述外祖父对她讲述过的故事。阿言德一开笔就不能自已,一年之后,她的第一部小说《精灵之屋》诞生了,佳评如潮,从此她每本新书都选在每年的1月8日开笔。阿言德并不讳言,只要想起创作过程的艰辛就想打退堂鼓,找各种借口拖延,但既已订下日子,就必须摒除一切,开始创作。这个日子对这位当代魔幻写实教母而言,是迷信,也是纪律。
阿言德的故事透露出另一个讯息:成功的作品往往是创作者生命底层亟欲贲发的伏流,完成《精灵之屋》后,她说:“外祖父的一生,他的时代,他在人间留下的足迹,我都一一记录了下来,留在我的身边。”楚浮的电影《四百击》、普鲁斯特的长篇《追忆似水年华》亦如是。
创作者不乏热情,缺的是持之以恒的自我要求。许多像流星般划过文学天空的作家,令人惊艳之后是难以为继的狼狈。
多年前一位侨居美国多年的作家,插科打诨地写出在唐人街谋生的窘态,哀乐中年,异乡打拼欲振乏力,笑中有痛,亦庄亦谐,呈现丰富的生活历练与豁达的人生态度,大受好评。他写作起步晚,一出手就一鸣惊人,正应了琦君经常引用的恩师名言:“犹有最高枝,何妨出手迟”。他为自己制作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出卖小说的人”,准备在文坛大显身手。然而,连续几篇小说发表后,却发现题材类似,写法雷同,更令人败兴的是企图幽默未遂,同样的笔法在杂文及其它文类中呈现。他不再写小说,顶着“作家”的头衔在各种艺文活动游走,一点一点耗损读者对他的期待。
成功的模式无法复制,写作需要持盈保泰。台湾文学活动热络,到处都有文学奖,去年年底与年度散文选主编谈及2011年的创作,主编感慨好文章越来越难选,几位公认的散文高手耽溺于同样的题材与写法却没有过去写得好,文学奖得奖作品面目模糊没有特色,这当然是他个人主观,但“写的太快,没有沉淀”却是道出了好作品的准绳之一:节制得宜与收放自如。
那位准备全职写作的作家对我说,他的写作计划依序是:长篇、短篇、散文、少年小说再回到长篇,我期待他在不同的文类表现突出,却又担心过程中消耗能量,磨损他第一部长篇的光芒。我想告诉他朱少麟只写长篇,六年一本,本本都有好成绩。写作实难,以纯文学创作糊口更难,我劝他回学校教书,不要因经济因素而动笔,好作品急不得,更何况他要感受的不只是“城市的呼吸”,还有社会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