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人喜欢摆弄房子。星期六上午最常见的一景就是五金店里挤满人、油漆行前排长龙。若开上车子兜一圈,保证你在哪条街上都能看见修剪花木的、整治栅栏的、搭架子刷房的,甚至是大兴土木的。为此,澳洲人有个国际闻名的绰号:周末的囚徒。
也难怪,澳大利亚地广人稀,居住条件便显得奢侈。多数人住的是前庭后院的独立砖房。这里的居住条件是哪个世界“强”国也望尘莫及的。有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便不能不显摆,所以澳洲人就要没事找事地把本来不错的房子再折腾得更好些。屋里的颜色是今年刷绿、明年换黄;家具摆设则由古典到现代、又从摩登返自然;门楣窗框先改成令人眼光缭乱的铁制雕花式,又换成象征现代化文明的铝合金,进入九十年代又重新变回到集自然、殷实及社会阶层于一身的硬木制品。房前屋后的花草树木也一年年地花样翻新。此外再加上大风将栅栏刮倒必须得修,暴雨浇透了屋瓦立刻要换,温和的气候使草木疯长随时需修剪拔除,等等。你说,澳洲人的周末能不辛苦么?
不光周末,许多澳洲人一年一度的四周假期也就是两个内容:旅游和修缮房屋。这两件事儿要有一样儿没干,心里就会有惭愧感;要是两样儿都不沾边,这假期就算是极失败了。可要是房也修了,五湖四海也游了,哪怕四周中一天也没歇着过,回去上班时面黄肌瘦、精疲力竭,这个假期也算是最成功、最值得炫耀的。
我和丈夫也有幸住了前庭后院独立式砖房。总面积约有两百平米,前后园子占去一半以上。丈夫来自加拿大的蒙特利尔,我来自北京。作为两个生长于拥挤城市的移民,我们不但没有本地人这种摆弄房子的习惯,而且一致认为他们是人为地制造麻烦,活得太不潇洒。因此,住屋外栅栏东倒西歪、荒草杂树丛生,屋内家具零乱、墙皮斑驳,我们视而不见,做到清洁即可。而所有业余时间都用来出游、聚会、看电影、听音乐会。自我感觉活得充实、安逸。
然而,随着当地朋友滚雪球似地增多,相互间越来越多的造访机会逐渐地搅扰了我俩的安逸心境。澳洲人作客的习惯之一是先要里外参观一下你的住所,对建筑本身的格局和屋内布置的情调评价赞赏一番,然后再顺势将自家的长处不显山不露水地抖露出来。于是主客皆欢。不消说,这是“周末的囚徒”这种生活方式的一个必然的文化副产品。
可在我家,这种文化行为往往导致一种尴尬局面。客人们屋里屋外观光之后,个个面有难色。什么都不说太难为情;胡乱恭维吧,北京人讲话,那不是骂人吗?有头脑的还能灵机一动,将焦点放在这所名为加利福尼亚邦阁楼式的老房建筑特点上,说些其结构如何坚实之类的话。而更多的便是哼哼叽叽,说点什么“这屋子……挺有风格的……”
几次下来,我们俩就心如蓬草了。终于有一天,在又一次类似场面发生之后,我们痛下决心:休一周假,将屋里彻底粉刷。消息刚一公布,各界朋友有的提建议,有的送油漆色谱,有的干脆将苫布、刷子、漆滚子、大桶小桶装了一车送来借我们使用。令我们深切地意识到:我们曾激起多大的“民愤”!
当我和丈夫坐在色彩鲜亮柔合、泛着新漆香味的新房里,一边相互按摩着酸疼的胳膊和落枕般僵直的脖子(站在梯子上刷天花板的结果),一边由衷而得意地说:“这刷过和没刷过还就是不一样。”安逸的感觉又找了回来。
又请朋友来吃饭,极自信地静等朋友们的文化反映。果然,有说颜色好的,有夸屋里亮的,欣赏得毫不勉强。我和丈夫为此其乐融融了许久。
然而澳洲人中毒实在太深。不久他们就忘了以前我家是什么样,现在我们进步了多少,又同他们自己的习惯比较起来。第一个张口的是丈夫的一个唱歌的朋友。在吃了我那么多的椒盐排骨和辣子炒虾仁之后,她的嗓子不但没给糊住,反而更加洪亮地责问我们说:“你们里边刷好了,什么时候动外边呵?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我说你们赶快把外边也收拾一下吧。”余下的客人也纷纷附合:“对!这门面上的事情其实是忽视不得的!”
送走了客人,我们边收拾狼藉的杯盘边咬牙切齿:
“以后我再不请人吃饭了。怎么那么挑三拣四的。”
“就是。我们中国人管这叫事妈。你们西方人讲了半天个性人权,怎么连人家过日子都无理干涉!”
“我说你别和政治、种族瞎联系好不好。不过,他们就是管得太多了。”
话是这么说,可第二天,好多事情突然都被我们注意到了:汽车道的洋灰地面有1/3碎掉了;铁院门右边一扇整个掉了下来;院里的贮藏室里外堆满垃圾;园子中的杂草深长及膝。放眼望望邻人整齐而色彩鲜明的宅院,我们的还真是有点看不顺眼。经过几天的内部斗争之后,我们先请人将院门装好,又决定先把最碍眼的前花园清理出来,随便种上些好活不用伺候的花木,暂时让人说不出来什么。我们俩相互确认,这可不是学澳洲人没事找事,这叫协调环境。
星期六早上,我拔草,丈夫跟在后边翻土。很快就引来了那些去街角商店买牛奶和报纸的邻人们的注意力:
“早呵!打算种点什么呀?我家有好多园林杂志,回头我给你们送来?”
“你们的花园地势真高,真是个天然展台。设计好要种什么了吗?”
“哟,您这块地的土质可有点粘,要选合适的肥料才行。”
……
我们敷衍地应对着,心里的自信可越来越少了。本来就想买点“死不了”之类的东西一种就完了,没想到还这么多事。
又一个老太太走了过来。她伏在花园围墙上看了一会儿说:“这园子可算见了天日了。都荒了多长时间了。”我们赶快满脸堆笑地点头称是。
见我们附合她又压低声音道:“你们是新搬来的吧?那天我一看院门装上了,就知道换新人了。上帝饶恕他们吧!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好的园子,整个让以前住的那两口子给糟蹋了。行,你们是好人。慢慢干吧,房子外边打算漆什么色呀?车道是铺砖的还是水泥的?唉,别怪我多嘴,我就是见不得好房子受委屈。”
结果呢?车道墁了新砖,房子外边的木结构被漆成深浅两种咖啡色,贮藏室得到重新整理和修缮,前后花园由专门的园艺工人设计,错落有致地种下了各种花木。并且前花园里铺了一条弯曲的沙岩甬道,后花园里则用砖在一角的大凤凰树下墁了一个圆形地面,摆上了一张质朴的木圆桌和四条长椅。时值春天,被这场战役累糊涂了的我和丈夫,坐在姹紫嫣红的花园中,回味着来自过往行人的艳慕的目光和由衷的赞誉,第一次尝到了一种与自豪混合在一起的安逸。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