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京剧、水墨等国粹,但只有书法最在传承意义上接近我国传统文化的精魂。伴随文字一起诞生,书法见证了全部中华民族信史的书写。在古代文人与官员高度统一的社会结构里,书法成为附着于语义之上的审美标识,甚至成为品评人格高下的参考依据。士大夫共同的精神基础和相似的社会处境,沉积成深厚的文化土壤,滋养出蔚然大观的书法生态。
书法没而书法家出。古代士大夫齐上阵的环境下,没有“书家”这样的词汇。清末以来,现代文化不断涌入,冲刷书法生存的基础。而在简体字改革、机械输入法普及之后,书法就几乎丧失了全部寄托的对象。书法成为小众的同时,书法家作为文化现象开始出现,而艺术的扭曲也由此发端。
现代社会里,书法生存的途径不外乎三种。第一种,空谷幽兰,旷野绿洲。尽管不存在大面积深厚的文化土壤,那么就靠着家学、师传等微观方式来有所成就,成长为当代书法大师。启功、欧阳中石等老先生属于此类。第二种,悬崖罅隙,贫瘠生长。书法或成为博雅教育的一部分,在孩子们当中作为兴趣爱好普遍培养;或成为怡情养性的手段,在老年人圈子里蔚然成风。相比古代文人精神的滋养,这种土壤肥力不高。补救的手段在于“施肥”:小升初、初升高的过程中“书法好”有降低录取门槛的功能。孩子们水平越来越高,当上艺术特长生越来越难,可背后支撑的并不是同步上扬的人文精神。这是一种变异。
第三种方式,那就是嫁接权力,依附官僚。从前文官,书法漂亮的比比皆是。像颜真卿、赵孟頫等几位大家,官至正部级甚至更高。但这发生在学而优则仕的古代,不足为奇。如今则颠倒本末,官而优则书,显然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现代职业官员,并不需要四书五经科举取士,而是要具备现代化的思维方式和施政才能,属于社会科学的范畴,和审美、艺术就脱节很大了。所以负责招商引资的副市长同时还能写一手好行书,就不像清朝户部右侍郎擅长瘦金体那么理所当然。而官员整体出产“书家”的比例,也不应明显高于其他群体。然而,有人统计,全国省级书法协会里面,数十家主席由官员担任。
更有甚者,官员的书法爱好成了别人办事的突破口,而官员自己还乐此不疲,那么书法就彻底沦为毒水灌溉的苗子,即便水平再高也显得面目狰狞。地厅级领导题字,下属奉为至宝;省部级领导挥笔,各地树碑镌刻。衍生而来的怪现象之一,当权官员的平庸之作也卖高价,是典型的“雅贿”.怪现象之二,大人物一夕倒台,各方里马四处消灭“墨宝”,收起字幅,涂红浮雕,削去碑文,全然不顾当初“进货价”不菲。毒水一旦撤掉,大量的官员平庸字迹就落入真空,只有立刻枯萎。
“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绘画、摄影、音乐、工艺品等领域,只要和权力沾上边,也都会沦为装饰品,常常还很廉价。生态环境发生了变化,物种也要进行适应。
解决的办法很显然:限制权力,合理施肥。光发文勒令各地书法协会去官员化固然有些作用,但不以协会为媒介的平庸书法交易却不可能禁制。从书法端发力只能是开始,从权力端推进才是正经。但即便如此,这也只是“堵”,治标。我们需要利用其他良性手段为书法培育更好的生存环境,不光用“升学”这种单一的化肥,更多是要唤醒沉淀于民族底色里面的担当精神,承接书法的古风,然后再图新千年的突破,这是“疏”,治本。权力应当拜倒在艺术的石榴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