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已成铁,春天花盛开。花开皆五福,先到吉人家。”
画画的那个老树开画展了。出和平门地铁,踩着春光往琉璃厂方向南行5分钟,就是饮兰山房。豁亮亮800平米展厅的墙上,老树第一次踏进来时看见挂的都是齐白石、张大千。3月12日起,他自己的111幅画作,将在这里一直挂到22日。
比起一年前初见,54岁的“老树”刘树勇看上去气色更好,脸跟光头赛着干净放光。“春天了嘛,发情了呗。”依旧大言不惭。
说到画展才有些扭捏起来:“他们找我。我现在很发愁做展的,很麻烦。也麻烦别人,谁难受谁自个儿知道。你又不是个职业画画的,忽悠忽悠的,有点不好意思。”
之前《老树画画》曾经在浙江展过四次,还有兰州、山东,北京只做过恭王府那个。都只是五十来张的规模。这次是作品最多的一回。老树说他“倾藏而出”,远自四五年前的笔墨,还有那些存着想自个儿留着的,都拿出来了。
“我一直期待在春天做个展览。可每到年底要画的人多,好多都被买走了。所以春天手里没什么像样儿东西。像这个展我就得憋着,先不要卖,这样才攒出一批。就这我都觉得局促,有些不是特别满意。就还选了些早期东西,早的有四年前的。”这话听上去有点气人。老树接着给我扫盲:“卖掉也不是不可以展,但是你得去借出来。那叫借展,很麻烦的。”
那些清净小画,水墨洇染,花枝如瀑,人立风后,山巅水涯,的确颇适合在初春天光明媚的日子里观瞧。好些画似乎都眼熟了。是的,微博上、朋友圈,那本印得有点粗糙的叫《花乱开》的书里,还有春晚节目的背景、纪录片《舌尖上的新年》的招贴。但是在宣纸上的原作,真正看到才知道那么不同。更还有为数不少的一部分,是从来没有展出过的。
岩上无名花开,
自发自在自落。
荣枯与我何干,
只是偶然经过。
“旷野风雷动,携猫将远行。天地总有意,人世却无情。”老树念着画上的题字,一张张给看画人解说。“这张我画得挺满意。没当个事儿,开阔。这个地的感觉,是我小时候干活下地时看熟了的。很多自然景象对于我完全是身体记忆”.
“在小村旁,在春风里,在清蓝的花下,想起你”.“清蓝”,第一次听到的词。“这也是我的经验。这种花我见得太多了。各种各样,像六月雪,山东的,没开之前都是蓝色。荞麦开花也这颜色,蓝紫色,漂亮极了,一大片。有点淡淡的紫,但总的来说还是偏蓝。”老树如数家珍。
“这叫紫花地丁,学名。你看咱们开春,到处地边不全是这些花吗?我们那儿方言叫堇荆子,遍地都是。”更不用说梨花这些,老树擅长。学画最早就是花鸟,画人物是以后。
他的色彩感养成也是来自山野。“这是用焦茶,再染上那个绿。绿你不能直接用管里那个绿,都得用花青或者菜青蓝、藤黄,现混。出来它会有变化。一般那种绿都很俗。”
老树爱说“画中国山水,乡村生活的经验特别重要”,他老带着学生去写生,“那些城市长大的孩子,我说你再写也是生的,你写不熟。对我来讲画的都是记忆。而他们画的都是对象,还有一个物和我的关系。对我来讲是个一体关系。这个太不一样了。”
“世间无非过云楼,何事值得你犯愁。荣辱得失算什么,此生只向花低头。”这几句题诗被香港那个蔡澜看到了,非要老树一定给他画张画。“此生只向花低头,我估计这哥们儿也是这么做的。”老树呵呵笑着说。
“忙了一天,抽一支烟。坐着歇会,赛过神仙。”老树多为人知是画长衫人物那些。三四年前画的穿现代服装那批,倒成了稀罕物。“我当时参考了好多照片,用水墨的方式画的,用线比较细,画得比较精细一些。”早期人物都是秃头。“后来我老觉着吧,这个线上边要再有一个横的线,跟那个纵的线会形成冲突。后来的人物就有个礼帽。”
“不必总是挣钱,可以装作有闲。少揽那些破事,多活一点时间。”用时间来说,画画大约占老树日常生活的五分之一。“有点儿空就画,有点想法就想画。刚才忙着,突然有点功夫,一画起来,我立马就可以进入状态。好多朋友都说你太奇怪了,突然一画画好像刚才的事都没发生一样。就从那里边完全出来了。”
老树先很学术地解释道,这是“隔”的一个方法--“一画画好像就跟那些东西有区隔了。也不是就完全出入自由。但你总得找个事儿把你自己牵出来呗。”.
一旦你很认真地问他,画画于他是不是像某种呼吸、一种吐纳?他马上“粗野”起来:“像上厕所。有点想法了必须去一趟,是这种感觉。”不过好像倒也不是故作耸动,“我真是不把它当个什么,也不靠这个吃饭,也不是干这个的。这真叫业余的。至于是不是被别人看到了,那是别人的事儿”.
房前看花吃酒,
篱院栽瓜种菜。
活着什么要紧,
图个自由自在。
“‘有份平然情怀,有个花开阳台。有只肥猫相伴,天天坐着发呆'.有点儿意思吧?”
这么一张得意的“肥”脸当前,忍不住“揭露”他误导大家--“装散淡。其实您入世得紧,恨不能同时忙一百件事”.老树听了呵呵一笑:“缺什么说什么嘛。你真是有了,那种感觉就是无谓了。”想想也对。
人俗就是对钱敏感。一眼看到画旁边的标价,三万二、一万八。原来有些已经卖出了。“跟很多人相比,我的画算便宜的了,还可以。我不按平尺走,我很讨厌平尺那个概念,很扯淡。”
比起白纸,老树自言更喜欢那种带色的纸,古旧、挺舒服的感觉。“我画的好些画都不是很大。两平尺、一平尺,很舒服。这么大画挂在家里正合适。再大就笨了。咱们现在家具都小嘛。”
老树自认有比“平尺”更高级的标准,“一个是自己的满意程度,一个是你下的功夫。我自己比较满意的画,很用心、画得又比较麻烦的画,价格就会比较高一点。彩色的画麻烦一些,一晚上抠嗤抠嗤,像这个陆陆续续得画一两天。你还得现想,都不知道怎么画,没那么随意。尺寸比较小的、水墨的都便宜一些。但我个人比较喜欢水墨黑白那种感觉。彩色的偶然画一画。”
那什么样算满意呢?“一个是情境,一个是诗文,再一个就是笔墨了。从专业、行业的角度讲,笔墨上你要感觉’哎,这画得好,画得松动‘,别画那么很紧、很拘束。说白了就是自由嘛,关于自由的问题,比如书法,我特别喜欢大和尚良宽的字,写得很松动,每笔跟每笔感觉都不连着的,中间好像都缺那么一块儿,很透气,很松动。”
他还真是爱用“松动”这词。比如,“这张我也画得挺满意。特别松动。一会儿就画完了,但是画得特别好,有时候不在于时间。用笔啊那种,松动得不得了。我可能再画不出这种感觉了。你看这些小竹子画得很疏松,往里染颜色,洇出来了,洇出来就洇出来了。无所谓了,怎么画都行。那这种感觉也不是经常有的。这是喝高了之后画的。”
“猫儿正做梦,水壶在沸腾。梅花已开了,窗外刮大风”.“梅”“花”俩字写倒了,用笔勾一下就算了。“无所谓嘛。一定要松动,你不能被笔所限制。”
还有印盖倒了的。“有时候正盖印,别人一说话,上下方向就拿错了。盖上了一看,坏了,倒了。倒了就倒了,字写错了就勾一下。哪有什么正确方向?你不还有睡觉横着的时候吗?你总不能说站着是你惟一的方向。那拿大顶呢?”
年前纪录片《舌尖上的新年》找他,他专门给他们画了春草随风漫卷的河滩,长衫人抱着大鱼。“你得好玩。不要太落实了。他们之前搞了一版招贴,一个耍狮子还是舞龙的。我就觉得不好。尽管是那个热闹红火,但还是有种腐朽感。很多人一说传统,就有一种腐朽气。应该还是有活力有生机,有种新鲜的感觉。而且还有好玩。”
少年在山上,爱看乱云飞。
豪情千万丈,你说咱怕谁。
后来进了城,万念渐成灰。
偶尔到楼顶,听听大风吹。
老树的画,看笔墨、看色彩、看诗文,个人觉得那些印信也可一观。说起来老树也是面有得色--
“这是我去年刻的一个印,’无非食色‘.人之根本,就这两件事儿嘛。”
“’吾倦矣‘,乏了嘛。”还有“无处可逃”、“没法过了”、“江湖大乱”.
“’狂花满屋子,落叶半床头‘.我很喜欢这个,原来是一副对子,’狂花满屋,落叶半床‘,我给加了一个字。四个字有点儿硬。”
“人在江湖”出现也多。“但任平生”.
“烟云1握”,那个“1”还是阿拉伯数字。老树特别喜欢:
“这是一个小孩给我刻的。山东滕州、菏泽那边的。我们的那些孩子刻印都刻得特别拘谨。正好这孩子跟我那学生一起上个什么班。这小伙子好像一直是我粉丝,特想认识我,就刻了方印通过我学生转给我,现场刻的。我一看,太好了。为了感谢他,我还给他画了张画寄过去。把他弄得更高兴了,恨不能老给我刻。我说别别别。我就跟我的研究生,也是刻印的,说:’你应该学学他,你刻得太拘谨了,你看他刻得多野啊,想怎么刻怎么刻。”
少年狷狂容易。成了名人、要画人多、忙着收钱起来了呢?
老树先摇头说“没那事儿,让你一说成什么了”,然后脸色端肃起来:“这就是你得警惕啊,警惕自己被这个东西所诱惑。”
有要画的提要求的。“有好些,‘我写首诗你给我……’我说别别别,我从来不干这事儿,我哪知道你这个诗说的是什么。他说你看得懂,我说但我不理解你的深意”;有说“我要一个像这个这个的”.“那我不干,干那干吗,咱又不欠人家的。你没法为别人画画。沟通很难。每个人都独一无二,你表达自己就够了。你爱喜欢不喜欢”;捧很多钱来也不干。“你那点钱能帮我干吗?每天我不还是一碗拉面吗?那就够了,我不需要别的。奢侈一点儿加一‘小二',加盘花生米了不得了。”
“此身无奈人间行,乱世主意总难平。知音几人能觅得,且弹一曲自己听。”老树说那是他画得很满意的一张。“自己跟自己相处。’终此一生彻底的理解和投契是不存在的,惟当自知觉解平然自处‘.理解不存在,不指望、不企图。”
还有这个,“’白日江湖混迹,夜晚蜷缩小床。关灯努力睡去,明天还得瞎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常百姓,简素生涯。‘天天不就这样吗?很多人老是盼望出现奇迹,把自己想成明星,不是瞎扯淡嘛。可能吗?不可能,那是演戏。”
大年已经去了,体重增加不少。
千金虽然散尽,能有几人说好。
明天开始上班,又是忙忙叨叨。
人生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变老。
整篇老树画展写下来有个奇怪的感受,开始觉得自己用的简体字怎么看怎么丑,包括“饮兰山房”这几个字。
老树从小跟着爷爷写繁体字。“上学后学简体,爷爷说’什么字这叫?!‘骂我。”老树画上的题字都用繁体,“好看。拿简体字往画上写感觉真粗鄙,还难看。”但那点儿幼功慢慢地还是退步,“弄不好就忘了。毕竟日常所用还是简体。”
“无事才好自处,有情怎能寂寥。案头几枝新竹,窗外一本芭蕉。”老树解说道:“古代芭蕉不叫一棵、一树,叫一本。很雅致。因为这个芭蕉叶子是可以在上边写字嘛。怀素当年不就种了很多芭蕉,练字就在上面。那时候不是纸缺嘛,而且,风雅。相比现在,我们活得好粗陋啊。”
被很多人跟丰子恺往一块儿联系,老树以前是很烦,甚至说过“我用所有的努力证明跟他没关系”.现在他好像不这么想了。“当然我希望能跟他搭点关系,可是搭不上啊。趣味?那也不能跟人比。人家就是民国中人。你比划一个民国趣味?那也很讲究呢。”
趣味的密码是骨子里的。1983年,老树从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毕业论文写的是汪曾祺。“那时候没有几个人研究汪曾祺。他就才发了两篇小说,没人知道他。我的当代文学老师,我说我想写汪曾祺,他说’汪曾祺是谁‘,不知道。”
那是“伤痕文学”、“寻根文学”大行的年代,“我都看烦了。突然看到汪曾祺那种语言,特别喜欢。我一下子才明白’文学‘这两个字,那’文‘是纹理的意思,所谓语言的质感、语流,它指的是这种东西。过了若干年,看到阿城说汪曾祺用了四个字--’仿佛如玉‘,太准确了。”
“后来跟他认识了,聊天,吃饭。老先生跟我一说,人家什么没见过呀,抗日战争年代西南联大读书,跟着沈从文学写作,穷成那样,叮咣五四的;后来又到北京来,1948年、1949年,故宫午门上看大门,半夜三更蝙蝠飞;解放后,京剧版《沙家浜》那词儿是人家写的,你不服?打成右派,在张家口下放。什么苦难没受过,人家写出来云淡风轻,什么境界,太了不起了。都没了这些人,现在剩下我们,在这儿无耻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