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廓街,蔓歌嘎雅书吧,在高原谈《天·藏》,谈西藏。一切都像西藏黄昏河流的镜像,一切皆有可能。
“回到拉萨,回到布达拉……”没有歌中唱得浪漫,没有“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就是回来了。告别了二十七年,如一个回家的人。熟悉的地方不多,大昭寺、罗布林卡、布达拉宫变化不大,但因为二十七年前就不熟悉,所以也谈不上陌生。陌生是因为过去熟悉,现在变化了,比如当年工作的拉萨六中,当年我在时没有门卫,只有铁栅栏大门,大门永远开着,特别敞开。六中在拉萨西郊,那时拉萨河在这里展现出平沙、沼泽、牧场的景象,在这样的旷野上门真是不必要的,形同虚设更近自然。
六中与丹巴村一墙之隔,丹巴村早年是哲蚌寺的属地,六中占的是丹巴乡的地,也是某种意义的寺院属地。可见三者关系之密切。早晨、午后或黄昏我们经常从一些比较大的狗洞钻出去,穿过村子,就到了哲蚌寺。“我们”是指那1984年北京来的八位援藏教师。围墙是土坯墙,有许多狗洞,我们经常图省事从狗洞钻出,有些洞后来干脆变成了豁口,与村子就更加密切,学校像村子一样,像寺院一样,在大自然里,就那么单摆浮搁着,自自然然,要什么门卫,本来就是一体的。
那时,学校是石头房子,村子是,寺院也是。村子白墙黑窗,经幡招展,午后寂静,黄昏如画,学校、寺院也是一幅画。有许多入口,当然又是实际上的出口,没有围墙,只要不停下脚步,不是出来就是进去。因着山势必为不对称建筑,曲径通幽,形成网络,堪称迷宫。但每个局部,比如一个小院,又会特别明亮,就像梦中一样明亮。有些小院可以远眺,能看到拉萨河,以及拉萨河、雅鲁藏布江的汇合处。有一次,就是在这样一个黄昏小院,我默默挨近一个红衣喇嘛,我们一同眺望。我们没有一句话,但是慢慢地我觉得我们是一体的,我们的脸都被夕照映红,有一刻几乎通体透明。不用交谈,只是观想,双方就可以有一种交流,这仿佛是佛教特有的,是一种身体现象学。
有一年下雪,在半山腰上,我遇到过类似的情景。一个红衣喇嘛在雪中的石上独坐,我来到他的旁边,默默伫立,顺着他的眼光凝视远方,慢慢地我觉得我们成为了一个人。他当然不知道我是一个未来的小说家,我也不知道,一切都是自在的,有这种时刻自然就会有未来呈现的时刻,该呈现总会呈现。不呈现也没关系,雪中静坐是一种永远的存在,自然界总有一种德大自在的东西存在。然而具体对我而言,前面说的两个场景极其重要,因为世界无论有着怎样的永恒性一致性,同时还应以个人化的方式存在,比如为什么是这个喇嘛不是那个喇嘛,世界是无限可分的,差异也是无限可分的,我一方面相信永恒,一方面迷恋差异。正是以这种差异性,多年后,我把这两个场景写进了我的长篇小说《天·藏》。哲蚌寺是这部小说的道场,根据那两位喇嘛我塑造了马丁格的形象,根据当时的我自己塑造王摩诘的形象。
哲蚌寺的3D时光
二十七年后学校与村子已完全不同,已经没有村子,六中盖起楼,铁栅围墙,大门威武,石头房子不见了,我巴望了一会儿,没巴望到什么。的确,门卫应该拦住我,你是谁呢?你二十七年前在这教过书,二十七年前是谁?这儿没有时间,时间非常新,而且还在不断更换时间,你太陈旧了。或者你简直是一个说谎的人。此外,作为山上的涓涓细流那些毛细血管的拉萨河的小支流也都没了,难道山上不再融雪?丹巴村变成了丹巴社区,盖了许多带车库的房子。有一刻,我踮起脚,隔过许多电线、太阳能热水器圆桶、想不通怎么那么高的天线。一下看到幻觉般的哲蚌寺,我意识到我脚下待的地方还是原来的地方。我为什么如此怀旧?是否太自恋了?有时,当我面对镜子时,我也想,你都不是原来的你的,凭什么原来的地方还是原来的地方?凭什么原来的地方等着二十七年后的你?
哲蚌寺没变,一切都没变,一切都印着我年轻时的目光,在哲蚌寺一如我所料我找到了无数的确认、无数的存在痕迹。不,不仅仅是故地重游,因为《天·藏》写了这里,由于书写,不是故地重游,而是故地三重之游:过去,书里世界,现在,三者合在一起,像3D一样,像少年派。而嘤嘤嗡嗡的经声是五百年前,也是现在,也是书中的声音。我也像有着三重影子,不断重合。
拉萨的变与没变
在老甘丹颇章,我看到当年那棵柏树,二十七年它竟没怎么长大,还是分开的树杈,苍迈的手臂。我觉得我长得太快了,二十七年就已完全不像当年。我和下面那山桃树差不太多,当年它只是棵小棵苗,如今它可长大了不少。小树大了,老树缄默,何时我也像老树一样?
甘丹颇章是达赖喇嘛寝宫,为哲蚌寺第十任堪布、即第二世达赖喇嘛根敦嘉措于公元1530年时建。我知道几个世纪前殿内供奉有一具少女木乃伊,后来将木乃伊塑为吉祥天女神像。当年我没见过少女神像,估计这次也不会见。我觉得她只要存在就让我感到一种天上的东西。
《天·藏》里有这种东西,写时我不知道,写完之后我发现它的结构几乎就是哲蚌寺的结构,维格也是那个少女的复活。
我在二十七年前的小院伫立,身边没有喇嘛,但过去的喇嘛和书中喇嘛围绕着我,我觉得是一样的,过去即作品,作品即过去,而此刻这个小院似乎专为我而设。我不能想像如果这样的小院消失了,或整个寺院消失了,我将何以存在。幸好不会消失,它存在五百年了,时间越长它存在的理由就越强大。
我看到我曾教过书的拉萨六中,那里本来充满记忆,现在确成为记忆的盲点。那一年冬天,我趴在没有取暖设施的石头房子里,写《蒙面之城》前身的一个中篇,那时小说中已出现了马格,果丹,成岩这些人物,他们在1985年那所已不存在的石头房子里诞生,但要读者真正认识他们,则要等到十六年之后的《蒙面之城》。
尽管一些小支流消失了,拉萨河主流似乎没有变,还是向西,夕阳西下,那些浴盆一样的小河湾也还有一些。不过据说不久下游要筑坝,抬升水位,这些小河湾将消失。好吧,消失吧,只要不改变河的流向。另外拉萨的天空没变,云没变,雪没变。从哲蚌寺下来我躺在床上就能看到窗外的雪山,在北京回忆起来真是太奢侈了。
古人云墨分五色,在拉萨,云也分五色。我记得飞机沿雅鲁藏布江降落时,因为山的原因,云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十分水墨。云破处,左右都是山水,构成大团大团奇妙空间,直至着陆,仿佛不是从天上来而是从宇宙迷宫中降落,更仿佛一个星球降落另一个星球。这些不会变,正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总有不变的东西。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