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末的一个中午,70岁的陈禹山站在深圳南山区一个住宅小区门前迎候记者。他身材瘦小,面容清癯,穿一件黄色T恤衫,上面还印着迎接北京奥运的宣传标语。“我现在穿的衣服都是不要钱的。”陈禹山以略带戏谑的口气说。
陈禹山把自己30多年的记者生涯划分为两个阶段,前十几年主要是为极左路线唱赞歌,后十几年主要是批左、推动思想解放和改革进程。
从“宣传极左”到“清算极左”
陈禹山是广东台山人,青年时期,他在中山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读英语专业,研究莎士比亚。陈禹山笑称自己当时的思想是积极向组织靠拢,“我在中大上学时,有位老师写了篇小说《勇往直前》。学校党委认为他宣扬的是资产阶级思想,找人写文章批判他。他们不找中文系学生,却来外文系找我,让我按他们的调子写。”
1965年,新华总社来中大招收毕业生,校党委推荐了陈禹山,说小陈这个人是能写的。陈禹山到北京当记者后,写了许多报道,大多是有关“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永远健康”,以及“延安的小学生包了一棵小松树,千里迢迢到北京送给毛主席”之类新闻。
“文革”结束那年,陈禹山39岁。他说,别人是“三十而立”,我30岁了还趴在地上,人家让怎么干就怎么干。即使发现错了,也不敢说话,否则人家就要抓你的反革命。我是“四十而立”。
那一年,他对记者这个职业产生了强烈的反思。“以前我们都吹‘四人帮’多么好,江青同志多么好,突然中央把他们抓起来了,我的顶头上司也抓起来了,自己过去写的东西全是错的,思想简直乱套了,从中学时代就想做个好记者的伟大理想破灭了,强烈痛苦……”
在新华社工作了十几年的陈禹山,决定离开这里,“原来我把记者当作一个很好的职业,紧跟‘文革’浪潮,做耳目喉舌,现在我觉得自己的工作无任何意义,老子不干了,不搞新闻了!”
就在陈禹山办好了调出新华社的手续,准备去一家出版社当编辑时,他遇到了一位熟人,时任《光明日报》的副总编。“他跟我说,小陈,你不能去出版社,还应该干记者。现在情况已经变了,是清算极左路线的时候了。你还年轻,到我这里来吧!”
于是,陈禹山就没去出版社,而是调到了《光明日报》记者部。在此之前,1978年,陈禹山给新华社写了篇年终稿:《科技战线的铁人陈篪》。那时,记者写文章刚开始恢复署名,陈禹山的稿子作为A稿,署了他的名字,在报纸头版登了整整一版,全国很多报纸都是整版转载,陈禹山一炮而红。
“陈篪那篇稿子,为什么影响那么大?”陈禹山自问自答,“陈篪是冶金部钢铁研究院的工程师。他的思想体系与当时提倡的很不相同。单位里每周有3个下午的政治学习,批白专化道路。陈篪每次拿本业务书,去政治学习会上学业务。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学政治不重要吗?陈篪说,学政治也重要,但开神仙会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为什么我们的祖先生产力水平那么低,也活下来了,还繁衍了那么多后代,现在我们号称生产力发展得多么先进,为什么还会饿死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写这篇报道的主题非常简单,就是要把全党、全国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我认为这是中国开始搞改革开放之初,最重要的一篇报道。”陈禹山自豪地说。
“当记者就要搞大事”
1979年,调到《光明日报》后,凳子还没坐热,陈禹山就去辽宁采写张志新事件。陈禹山说:“张志新的可贵之处,是她批判了当时的极左路线。她有没有骂过林彪、‘四人帮’?有一点点,很少。但我当时写稿子,只能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四人帮’,这个事也不对。我在报道里加了一句‘张志新怀着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比崇敬、热爱的心情,对毛主席的某些工作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希望读者能从这一句话里看出点什么。但是,大量的读者来信,没有一个敢提出这个问题的……”
陈禹山对此作了很多反思,他说:“‘文革’中我们也干了很多坏事,宣传极左路线。那时候只能听话,不知道哪些东西是错的,只知道誓死保护党中央、毛主席。” 1982年,陈禹山又写了蒋筑英。那时,陈禹山正关注知识分子问题。他说:“中国的知识分子太冤枉了,右派划了50多万人。我和我的二妹夫是同一间小学毕业,他小学毕业就回家耕田了,然后参军,当了营长。他的工资收入等于我和我爱人工资的总和……”
该怎样批评当时的知识分子政策呢?陈禹山苦苦思索。一个去北戴河疗养的机会,陈禹山无意中听到了蒋筑英的故事。“我一听,马上产生了思想碰撞。”陈禹山兴奋地回忆,“我写蒋筑英,说他是知识分子中的雷锋,这也是自我保护的一种策略。现在讲错一句话,没有人抓你反革命,但那个时候,如果我感情用事,赤膊上阵,不但不能为知识分子呐喊,我陈禹山又出麻烦了……报道发表后,我在北京市政府组织的干部大会上做报告,听众问我蒋筑英为什么会死?我不讲当时的政策不好。我说,蒋筑英这个人就像一盏油灯,旺旺地燃烧自己,但没有人给他加油,所以他的生命很快熄灭了。”
但陈禹山最满意的作品,并不是以上这些,而是赞扬农村改革、批判人民公社制度的《“要饭县”翻身记》。“当时的形势已很危险,如果没有农村改革,8亿农民没饭吃,我们就完蛋了!我写凤阳的通讯发表后,影响非常大。凤阳县委来电话,说写凤阳的文章中,你写得最好!”
“我跟你们说这些,好像有些吹嘘自己?”陈禹山谈会儿往事,就要哈哈笑着谦虚一下,“我的经验是,当记者要搞大事,对国家、人民有意义的大事,一年搞一次,就行了。”
1984年3月,陈禹山第一次来深圳采访。他是中央大报记者,深圳市委车接车送,下榻在迎宾馆,“那是中央部长级人物来深圳住的地方。那时候我们不管去哪里采访,都是当地负责接待,吃、住不要钱。”陈禹山回忆道。
但是到蛇口就不行了,这里讲的是市场经济。接待单位介绍陈禹山住在招待所,自己掏腰包,一天吃住30元。陈禹山在蛇口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就住下来了。他当时工资不高,长期住在这里也吃不消,就想尽快采访完,回北京写稿。
在蛇口的一次聚会上,陈禹山认识了袁庚。他采访到的材料太多了,不能只写一篇通讯,就搞了本书出来,编好后送给袁庚过目。“老头子很高兴,说‘把那个姓陈的留下来’!但是,我的老婆孩子都在北京。袁庚邀请我全家人来深圳转了一圈,家人认为深圳的学校比较糟糕,不想来。”
这时,恰巧有一个机会,陈禹山由《光明日报》调到了《人民日报》香港办事处。到香港工作后,他就经常来蛇口与袁庚会面。陈禹山说:“我与袁庚许多想法、追求都一致,我们不谈怎样做生意,谈的都是党内民主、政治制度改革等问题。我对他有一个重要价值,他原本就是个‘特务头子’(袁庚曾任中央调查部一局副局长,‘文革’中被康生打成‘特务头子’),非常注意信息的搜集。我每次从北京回蛇口,他都立即叫上我,去他最喜欢的赤湾港,坐上一只小船转悠,向我询问中央的最新精神、最高层政治形势的变化等。”
“袁庚的冲劲很大。他很聪明,善于抓机会。胡耀邦到广州视察时,袁庚派了工业区的一位干部到广州打探消息,因为这位干部的亲戚是广东省委领导,派他去摸胡耀邦的底。胡耀邦来后,袁庚跟他说,我们的干部不怕群众,怕领导,因为决定干部乌纱帽的是领导而不是群众。这种人身依附的旧习气必须破除。我想在蛇口搞一个不太大的试验,冒一点风险,搞民主选举。胡耀邦听了说:好。袁庚马上说,总书记说好了,我们就要记录在案,马上向上面打报告。”
在蛇口,袁庚还搞了新闻制度改革,如稿子不用送审,报纸可以批评同级党委领导,包括可以批评袁庚本人等等。陈禹山认为,蛇口的改革本身是成功的,但蛇口经验没有得到推广;在袁庚退下来后,蛇口的改革进程也夭折了。
热闹中的一丝凄凉
陈禹山报道过的人物,下场都很凄凉。张志新、袁庚一类的人物就不用说了。张志新临死前被割断了喉管。陈禹山报道张志新的稿子,送胡耀邦审查。胡原样退回,一个字没改,秘书转述他的口头批示:耀邦同志看了,建议把其中一句话删掉,就是“残忍地割掉了张志新的喉管”这句。
在《光明日报》连续3个月报道的推动下,全国人民争说张志新。但3个月后,对张志新的讨论戛然而止。当年参加迫害张志新的人,没有一个出来忏悔,至今没有人组织过一次对张志新的纪念活动。今年6月,有关单位为迎接新中国成立60周年而举办的评选“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张志新不在候选人名单之列,袁庚也不在。记者从网上看到的这份名单里,有史来贺、申纪兰、吴仁宝,有成龙、姚明、张艺谋,有徐虎、徐洪刚、魏青刚,有李丽、李素丽、洪战辉,有唐山13农民……“凡是学雷锋的都上去了,蒋筑英也上了。”陈禹山笑道,“但我觉得,比起那些做了好人好事、帮助些人的劳模,张志新、袁庚他们这些人才是影响国家命运的人。”
1980年代末,袁庚受到整肃,此后一直不得意。陈禹山说:“当初袁庚在蛇口搞试验时,交通部反对意见就很多。1992年袁庚离休后,蛇口的政治改革不仅停下了,而且还倒退了,领导班子不再民主选举,恢复由交通部委派。新上来的这些干部,对袁庚冷处理,基本不理,以前的老部下想去看看他,也不敢去。”
陈禹山坚定地认为:“袁庚对我们国家解放思想有很大的贡献,没有这些人在前面铺路,就没有以后的改革开放。”
而陈禹山报道过的铁人王进喜、科技战线的铁人陈篪,以及知识分子的代表蒋筑英等,他们都英年早逝,死后虽名声显赫一时,但热闹中亦显出一丝凄凉。借用鲁迅的一句话:“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
官场10年
陈禹山50岁那年,当时的深圳市南山区区委书记虞德海向市委提出,调陈禹山来南山区当区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深圳市委常委会对他的任命通过后,陈禹山就从香港回到深圳,在南山区委常委、宣传部的位置上一干就是11年。
陈禹山说,他当了11年宣传部长,不爱开会,不爱讲话,有什么事情,找几个有关的人谈一下就行。他也不去下面调研。他跟南山区各街道办事处的领导说:“你们有什么事需要我来做的,打来电话我会全力以赴。如果没什么事,我就不去给你们找麻烦了,我也忙,还要办报……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陈禹山也不主动邀请媒体来南山区搞宣传。他的这个思想,与区委书记严重冲突,书记对他反感而又无奈,就撇开宣传部,令区委办、区政府办联合成立宣传组,专门接待外来媒体。
“但是,有事被媒体捅出去了,区委领导还得找我处理。”陈禹山笑言。南山区有一所小学,墙外就是坟场,清明节外面烧纸钱,影响学校教学。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的记者来采访这件事,区委领导在镜头前发火了。“越发火记者越拍,这下问题严重了。当时阻力很大,但央视记者顶住了,把片子搞出来了。”陈禹山说。
书记急了。“区里想立功的人,都跟书记说在北京有关系,能阻止片子播出。他们往北京打电话,人家答复说‘问题不大,等联系过人,我再给你电话’。其实那都是骗人的。书记看看不行,让我去堵。”
陈禹山在央视有朋友,但《焦点访谈》的记者跟任何人都不见面,打不进去。但陈禹山知道这种事该怎么搞,他去北京有关单位找自己的老领导。“我跟人家说,坟场的事,并非南山区不处理,而是坟主好多是香港人,以及加拿大、新西兰等国的华侨,得先通知人家,不能擅自挖人家的祖坟呀。当时涉外是很大的事情,如果只涉内,多大的事都不算……”最后,《焦点访谈》把报道撤了下来。央视的记者说,南山区有人能通天。
“这件事摆平后,区里很多人抢功,说是他们打电话起的作用,但我不讲。”
11年官场历练,陈禹山说自己最强烈的体会,就是“权力无人监督,必定导致腐败”。
“我们常说的是要‘自己监督自己’,不让别人来监督,但这是很容易出问题的。”陈禹山说,“比如我是区委常委、宣传部长,我管的几个单位都是正处级,这几个单位的一把手都是我,我是区文体局长、区文管办主任、区文联主席,还是一家报社的社长、另一家报社的社长兼总编。每个单位都是我一个人管财务,钱都归我管,盖我的章就能报销。说句玩笑话:你想吃喝嫖赌,在哪个单位都能报账,整个都乱的。区委常委每人还有一万元可以自己掌握,想给谁花就给谁花。你要谈恋爱,给对象买衣服、请她吃饭,都可以花这一笔钱。班子里的人搞在一起,更会胡作非为。”
官员在这种不受制约、不受监督的环境中,不变成贪官才是不正常的。那么,当了11年区委常委、宣传部长的陈禹山,又为什么没有成为贪官呢?
“一是我是记者出身,知道百姓疾苦。二是之前我在香港工作了5年,一个月的工资等于在内地一年——我刚当区委宣传部长时,月工资600元,还算是高的了。我在香港还出了一本书,赚了些钱,如果不是这样,我不贪才怪。三是我采访过刘丽英,她是中纪委副书记,反腐败的英雄。我坚信陈毅说过的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到了,一切报销。’虽然我们现在不搞运动了,但是不等于不搞反腐败了,做了什么坏事,迟早一样被揪出来。”
陈禹山说,自己讲这些,是有亲身体会的。他从区委常委、宣传部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后,有一年深圳市搞“三讲”,南山区召开老干部座谈会,陈禹山是当记者出身,看见问题就在会上说,结果闯了祸。
“‘三讲’过后,这些人开始反击,造了很多谣,并串通我原来的副手,写信揭发我‘贪污巨款’。新来的区委书记不了解情况,查了一年,没查出什么问题,淡化过去了。后来,又来了个新书记。那些人又写信揭发我。新书记又要查……我退下来6年间,查了我两次。我当了10年的区委常委、宣传部长,没有安排过一个三亲六故,本来就没那么回事,能查到什么?那时我正写《袁庚之谜》,上午游泳,下午写书。但是,有朋友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我就有些警惕了。事情是复杂的,第二次查我结果如何难说。我就停止了写书,把这些事情的原原本本记录下来,还写了《告全区共产党员的一封公开信》。我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只要我一出事,你们马上把我的事情上网。只要我的身体、精力承受得了,我不会不说话……”
陈禹山又安然渡过了这一“劫”。但是,曾任南山区区委书记的虞德海,就没他那么“幸运”了。
虞德海就是当初引荐陈禹山到南山区任区委常委、宣传部长的那位领导。陈禹山写的《袁庚之谜》一书中,曾有如下段落:
虞德海。蛇口工业区第二次民主选举第二届管委会领导人,他是候选人之一。他清正廉洁,作风正派在蛇口人所共知。他顺利当选。当时虞德海家庭经济较困难,生活条件较差,他的儿子又患有血液病,但他从不向组织提及,不向组织伸手。袁庚得知后便上门看望,觉得这样的干部难得。
1986年,袁庚推荐他到深圳市委工作,认为他是担任市委组织部长的合适人选。后虞德海在市委任常委兼组织部长。
1992年12月,袁庚离休。原定1993年蛇口工业区第三届董事会民主选举宣告流产。工业区的头头,又恢复了由她的婆婆——交通部指派,实行委任制。在这之前,袁庚被审查,负责找他谈话的,正是当时的深圳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虞德海及另一位市委领导。袁庚激动地驳斥了他们的指控。
之后不久,虞德海调任中共南山区委书记、人大主任、武装部党委书记。1997年5月16日,南山区部分党员干部,向中纪委、中组部写信,揭发虞德海“政治上大搞宗派独裁,一统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生活奢侈糜烂,巨额收入来源不明”。
案发后,虞德海被判无期徒刑。
当年,袁庚谈到虞德海案,感慨万千,他讲了《东周列国志》上“南橘北枳”的故事。袁庚说:“虞德海在蛇口是一个好干部,但随着他的职位升迁,环境变了,手中的权力没有受到相应的制约,他就变坏了。”
陈禹山说,他想写一本《官场10年》的书,记录自己由记者身份转任宣传部门官员的10年见闻,但因话题敏感,国内没有出版社敢出。
如今,早已退下来的陈禹山,称他和袁庚是“同命相怜”。袁庚今年90多岁了,一般人都见不到他。2005年,陈禹山写的《袁庚之谜》一书出版,他去袁庚家里。袁庚问:“这本书印了多少?”陈回答了。5分钟后,袁庚又问:“这本书印了多少?”10分钟后又问一遍,可见那时他的记忆力已经不行了。
但陈禹山近两年也没有去看过袁庚,“我不做表面文章,”陈禹山说,“我也不参加任何人的追悼会,那没有任何意义。”
“我也快过世了,我死的时候怎么办?”陈禹山嘻嘻哈哈地说,“我现在正给自己策划葬礼,设计了几个方案,如果成功了,会很轰动。但现在公布为时过早……我不愿把骨灰撒进大海,埋到地里,还可以当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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