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并非“小朝廷” 大半个中国仍属弘光政权统治(3)

时间:2012-07-04 10:06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李洁非 点击: 载入中...


其实,以中国历史实际,不单“封建社会”是穿凿,连“奴隶社会”的存在,也不能从史料上落实。顾名思义,“奴隶社会”即应以奴隶制为社会基本关系,但至今不论文字上还是器物上,我们都不能完全地证明,中国曾经有一个奴隶制阶段。否则,其始于何时、崩于何时,历史上会有确切的标志和概念,可是并无任何历史学家对我们能够以此相告。郭沫若曾将一些论文编在一起,取名《奴隶制时代》,但里面论述多不令人信服。我们见到的常常是一些字形字义的诠释,某字像是奴隶情形的表现,某字有受人奴役的含义等。他唯一肯定的结论是:“殷代是奴隶制”,但即使在殷代,连他自己都说:“‘当作牲畜来买卖’的例子虽然还找不到,但‘当作牲畜来屠杀’的例子是多到不可胜数了。”我们知道,奴隶是奴隶主的财富,是奴隶主的生产工具,奴隶主拥有奴隶绝不是为了用来杀掉的,如果连买卖奴隶的迹象都找不到,却以“当作牲畜来屠杀”为奴隶制存在的证据,那么中国及世界上的奴隶制不知要延续到何年何月了——希特勒集中营里的犹太人不也是“当作牲畜来屠杀”的吗?


上述分期法用于中国,十分误事,它妨碍我们对自己历史取得切实认识。大大小小十几个朝代,都扔在“封建社会”一只筐子里,史家目光所在,俱为义理所规定的“封建共性”,而各代的差异、所发生或面临的独特现实,以及朝代间问题、主题之嬗替、移易和变异,均无从给予专深的注意与研究。至今,中国历史究竟走过哪些阶段以及如何走过,比如:何时算是我们的上古、何时算是我们的中古、何时算是我们的近古,概念全无,而只有一个眉毛胡子一把抓的“封建时代”。如此,中国历史循何而来,怎样走过每一步,无人说得出。


尤其那些制度和文化有变化,社会经济、社会生活出现新因素、新形态的重要朝代,我们的工作非得以抱愧来形容。比如宋代,很长时间里,它对于我们似乎只意味着宋江、秦桧、软弱、屈辱、存天理灭人欲之类字眼。实际上,它是一个真正孕育了变革和转型的大朝代,是预示着近古曙光在东方出现的朝代。它的意义,堪比欧洲文艺复兴;它的文化和学术,为汉代以来最丰厚、最重要,而对中国思想价值的影响,亦不逊于宗教改革对西方思想价值的影响。我自己是由研读明史,而曲折领略了宋代的意义。那些研读,屡屡把明代的根指向宋代,无论社会、文化和精神思想;明人承自于宋而为之感念的情怀,随处可见。如余怀那本写于清初,名曰“狭邪”实为文明悼亡之作的《板桥杂记》,“聊记见闻,用编汗简,效东京梦华之录,标崖公蚬斗之名。岂徒狭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哉!”这东京梦华之录,便是孟元老南渡之后,为繁华汴梁献上的追忆。然而,这样的情怀,我们今人不必说感同身受,只怕连稍稍明白也难;那是因为,明人所了解所懂得的宋代的意义,在我们这儿是几乎断线、失传了。而在义理的执着中,中国历史被隐匿和消遁的意义,当然远远不止于此。

 

明末的高度

 

顺此,我们谈谈明末。


晚近数十年,对这段历史的注意力,主要放在农民起义上;如就已发表的相关成果加以统计,以上内容的成果数量恐将占到一多半。虽然大规模农民起义确是激烈社会矛盾的反映,但当时中国历史的主脑是否在此,却要另加考量。以所知的事实,明末农民起义无论李自成、张献忠或别的人,并未提出和触及新的问题,其所诉求尽属已知历史的重复。问题在于,这是否反映了当时中国历史的轨迹,或中国历史是否与李自成们一样,还处在旧的轨迹之中?


显然不是。虽从李自成、张献忠处看不到,新历史轨迹在中国却的的确确已经出现。根据有三:一、晚明经济因素和生产方式有重大而突出的变化;二、以乡绅力量的成长为背景,出现了社会再组织情形和新的社区政治萌芽,隐约有使君主集权耗散的趋势,甚至在局地事态中与之颉颃;三、思想上,明确提出了君权批判,要求权力、利益重新分配,并尝试构想和描述新的社会图景和正确的伦理。纵览二千年帝制史,不难鉴辨这三条确为革命性历史元素,足示中国历史面临大的转折和突破。


明末如此,得之两点,一是社会历史本身的水到渠成,二是精神文化达到了相应高度。这里,我们尤其强调高度问题。在社会和历史质变刺激下,明末有了明确立足自我、肯定个体的个人主义私有观,以此为引导,进而有“平权”的意识,又从“平权”意识中发展出对君权、独夫的批判。将这思想脉络连结起来,最终它指向何方,对业已置身现代文明的我们来说,答案不言自明。明末思想杰出代表黄宗羲,甚至能够提出全面的新社会政治伦理:“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正当的国家,是让所有人“各得其私”“各得其利”、“敢自私”“敢自利”的国家;应该根据这样的逻辑和原则,重新立法,以“天下之法”代“一家之法”……面此表述,我们不能不说其与欧洲近代的思想,既在同一方向,也在同一高度。


显然,这才指示了新的历史主题和方向,中国的历史高度理当包容在这类社会实践及其代言者的理念中,而非那不逾“子女玉帛”的兴趣。然而数十年间,史学因突出“阶级斗争”之故,以农民战争为明末主旋,遂对其实际已达的历史高度不能见。考虑到很多人以为中国不能自发产生民主思想和精神,甚至说至今中国人仍不适于民主,就益觉对明末历史的埋没令人痛惜。

 

当时事,当时语

 

当年,同盟会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口号,此直接取自朱元璋北伐元大都时的“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明太祖实录》,卷二六),二者仅一字之差。辛亥革命后,孙中山在日本却以《赞洪文襄》一诗赠洪承畴后人:“五族争大节,华夏生光辉。生灵不涂炭,功高谁不知。满回中原日,汉戚存多时。文襄韬略策,安裔换清衣。”(王宏志《洪承畴传》)较之当年,竟是南辕北辙了。关于“生灵不涂炭”,以我们知道的论,洪承畴降清实在很难说起到这种作用。清兵入关后,北方基本未闻屠戮,只因各地望风而降、未加抵抗,后来到了南方,凡不肯降的地方,都发生大屠杀——规模既不在日寇南京大屠杀之下,次数更尤有过之。故尔,非得称赞洪承畴“功高”,只能落在“力促中华一统”、“满回中原日”这层意思上。用俗白的话讲,洪承畴投降,好就好在让中国版图扩大了。这,一是结果论,二是实利论——因有如此的结果和实利,便对事情另抱一种观点。关键是,从同盟会口号到《赞洪文襄》,政治家眼中的历史,是这样浮如青萍。


当然,其中有一种尴尬或为难,并非不可理解。这就是历史的“时过境迁”。几百年前的敌国,如今成了一家子;从前的戎狄、夷虏,已入中华一统。其实,类似情形世界各地到处都有,不独中国遇到。且不说四五百年内的事,扯得更远些,周文王之于商朝也算是夷狄,夷夏论的始作俑者孔子赞美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还不是因为他自己祖先乃是商人?所以,这种历史变迁既不足奇,更无待遮掩讳饰,只须秉持实事求是态度,古今分别论之,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否则,为着“当时”否认“现在”是自讨苦吃,为着“现在”而否认“当时”又何尝不自取其辱?在这类事实原本清楚、原则并不复杂的问题上投机取巧,似乎灵活多智,实际带来的混乱和错乱,却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很难承受的。比如我们不免要问,既然洪承畴成了正面人物,吴三桂的形象是不是也该变一下呢?我看不出为何厚此薄彼,难道因为吴三桂后又反清,洪承畴却对大清忠心耿耿么? (责任编辑:陈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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