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现代史上的名人,胡适与陶行知这两位安徽徽州老乡颇多相同之处:两人同岁,自幼同学,同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博士学位,又同为美国哲学家、教育家杜威的弟子。但据论者云:“两人私交虽好,但投身社会后在思想情感和政治立场上渐行渐远,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说到“思想情感”、“政治立场”,不同的个体当然难免各具特色。但各具特色未必等于能够分出高下优劣。陶行知“诗讽”胡适为今之论者所艳称,但因为自己先确定了一个先验的立场,判断又下得过于草率,实有纠驳之必要。
1935年元月,胡适应白崇禧等人之邀前往广西讲学与游览,乘飞机俯瞰桂林山水,事后写了一首小诗《飞行小赞》,诗云:“看尽柳州山,看遍桂林山水。天上不须半日,地上五千里。古人辛苦学神仙,要守百千戒。看我不修不炼,也凌云无碍”.
就诗艺而论,此诗近于“打油”,当然并不高明,胡适原本无意做诗人,这首《飞行小赞》也不过是一时遣兴罢了。不料此诗一经发表,却激起了陶行知的不满,也写了一首打油诗讽之,诗曰:“流尽工农汗,流尽工农血。天上不须半日,地上千万滴。辛苦造飞机,不能上天嬉。让你看山看水,这事大希奇。”
据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因为报纸上重提“安徽老乡诗战”的旧事,胡适和胡颂平还谈到了陶行知的诗,“先生看了笑着说:‘你看了陶行知的诗,可见他这个人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胡适从“幽默感”这一点去看当年的诗战,言外之意这并不是一个多大的事情,但有论者偏偏致力于寻觅微言大义,试图从两首打油诗中分析两位作者的情感、思想甚至品德。
回到两首诗的文本,作者旨趣十分明朗,胡适赞美科技之进步,而陶行知则是同情造飞机的辛苦。题旨风马牛不相及,陶行知为什么在诗的最后加上一句对胡适的讥讽?有论者分析个中缘由曰:“陶行知致力于平民教育与乡村教育,胡适热衷于精英教育,所以陶行知对普通大众要比胡适感情深得多。”
对普通大众有浓厚的感情,同情工人和农民,自然值得嘉许,但是能不能由于制造飞机十分辛苦就认为乘坐飞机和赞美飞机的人都不道德?假若人们都因为同情造飞机的辛苦而放弃乘坐,于造飞机的人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传统中国以农业立国,“悯农”成为诗中之固定一格,但只要多读几首就会知道,悯农诗往往流为滥调。宋人一首着名的悯农诗曰:“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按这位流泪的诗人的意思,蚕农织出的罗绮,应该无人问津才对。
不懂自由经济的原理远非古人,新文化运动后,曾有高唱“工农神圣”的知识分子认为乘坐人力车是一种“剥削”行为,号召群起抵制,结果最大的反弹者不是别人正是人力车夫自己。用人力车夫的话说:“您同情我们,就应该多坐几回啊。”这像是一个笑话,却曾经真实地上演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