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恺
老孙儿子的婚礼很是热闹,婚宴上来的宾客不少。我们那一桌座无虚席,有几个是原军区司令部管理局的大厨,我和他们比较熟悉,因此聊起来也格外投机,特别是美味佳肴遇见了高厨,免不了品头论足。孙师傅说:“这盘香酥鸡火候掌握得好,那盘清蒸鱼时间把握得到位。”李师傅说:“这个西芹百合,一看就知道是西果园的百合,唯独这个糟肉,有点美中不足。”白师傅说:“如果是让沈师傅做,那味道就不一样了,吃了后能让你连生日都忘了。”老白所说的沈师傅,便是他的恩师、军区司令部管理局一食堂的“老班长”沈兰久。几位大厨越说越起劲,不经意间讲了一些我所不知的沈师傅的轶闻故事,使我对沈师傅的印象更加全面、清晰。我知道他们几个人都是沈师傅的高徒,对师傅感情颇深。其实我跟沈师傅也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接触,对老人家非常仰慕和敬佩。此时,久驻于心的那股向大家介绍推崇沈师傅的激情,亦愈发强烈。
沈兰久,1914年出生,安徽凤阳人,就是那个出了朱皇帝的凤阳。
有一首凤阳花鼓唱的好:“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更有九年荒”。
一如歌词所说,沈兰久亦自幼家境贫寒。为谋生计,14岁便离家到南京等地酒店当学徒。因聪慧善思善悟,又肯出力不怕苦,深得师傅乐传喜授。
学成后,在南京国民党空军司令部当差。抗战初期,随部来到兰州。抗战胜利后,于兰州中国银行担任大厨。
1952年下半年,经过组织上严格的审查,被调入西北军区管理处食堂,任命为炊事班长。在班长的职位上,一干就是一辈子,真的是对得起“老班长”这个光荣称号了。
由于他人品好厨艺高,后来又被选到时任兰州军区司令员张达志家里当炊事员。对这一段光荣历史,他常自豪地说:“张司令人好,没架子,对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很和气,很关心。吃饭也不讲究,就是爱吃个‘子长煎饼’,一顿有一个菜就行。而且还特别仔细,中午吃不完的菜下午热一下接着吃。即使家里来了客人,无非加两个菜就行了。就是时间观念特别强,一般情况下,要求准点开饭。”
在西北军区及以后的兰州军区30多年间,他先后在皮定均、韩先楚、肖华、杜义德等多位将军家里操刀主厨。同时,又把一食堂的伙食搞得首长称赞、机关满意。并且,军区司令部但凡有重大节庆宴会,都是他领衔总厨。
他的高徒白明慧,回忆了1979年秋随师傅到时任甘肃省委书记宋平家里制作宴席的经历。
接到任务后,师傅先去看了厨房操作间,然后了解了首长的饮食习惯和宴会的要求。之后,又让我跟他去东方红广场东口“南副商场”采购食材。
宴会那天,师傅用淮扬菜、鲁菜、陇菜等不同菜系的风味,做出一桌集众家之长的丰盛大餐。
家宴结束后,宋平专门看望了师傅,并关切地问:“沈师傅,你今天做的这些个菜,都是哪帮哪派菜系的绝活?”师傅回答说:“我也不管哪一帮,我也不在哪一派,我做的是大中华菜系。”首长听了,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
老白还讲了1980年7月30日,甘肃省委、省政府“八一”走访慰问兰州军区机关及驻兰部队,军区肖华政委在司令部一食堂主持军地“八一”会餐的情形。
会餐宴席仍由沈师傅担任总厨师长。那时食材不丰富,也没有生猛海鲜。一桌菜,四凉六热,都是地道正宗的兰州风味,什么灰豆子、甜醅子、酿皮子等小吃都上了桌。称得上扎实硬菜的也都是兰州延续如今的一些名菜:扣肘子、荷叶饼糟肉、烧三鲜、暖锅子、酿百合等。特别是那道红烧黄河大鲤鱼,一见就会叫你垂涎三尺,食欲倍增。”
那个年代,军政首长们大都没有在酒店吃饭的习惯。如果来了重要客人,都是在家里自备食材调料,自己打理或请厨师来做。规模大些的招待宴席,也多是在机关食堂操办。
由于当时的经济情况,尽管食材比较普通,品种也很稀少,但经沈师傅精工巧作,都会变成美味佳肴。
沈师傅上厨时一招一式都不马虎,他手下的每一道私房菜,道道是精品,盘盘显精致。特别是在食材搭配上堪称一绝,尽显色、香、味、型俱佳。
颇为传奇的吐司面包鸽蛋,是沈师傅非常娴熟的拿手绝活。先将面包(或馒头)切成排骨片,再将鸡脯肉放在菜墩上剁成肉泥,再将剁好的鸡肉泥加入蛋清搅拌成鸡肉茸。鸽子蛋入水煮熟(三分钟),剥皮切成两半。将鸡肉茸抹在面包片上,厚度1.5公分左右,再将切好的鸽子蛋扣在鸡茸上。油锅烧至三成热时,下入面包片,炸至微黄捞出。待油锅温度升至七成热时,再将面包片二次下锅,炸至金黄捞出。萝卜雕花作点缀装盘,连带配置好的椒盐粉,一起上桌。令人赏心悦目,食欲顿增。
还有云吞鸡片这道菜,刀功不仅要求严,火候把握也很讲究。锅在火上掂几掂心中有数,多掂一下鸡片入口则显老,少掂一下则显嫩。甚至从灶台到餐桌的距离都经过估量,按距离远近掌握火候,真可谓用尽心思,让食者品到最极致的口感。
不夸张地说,即使就是个松花蛋,也能给你做出个花样来。用他独特的波浪刀法,切好摆盘,再用青椒丝搭配,像是绿叶丛中盛开的黑牡丹。花生米简单吧,他用开水泡三分钟,去皮,温油炸制,再佐以干红辣椒。亮黄和鲜红搭配,直让人顿生食欲。
他讲究火功。文火,小火慢功;武火,大火猛功;中火,平常之功。他说:“火候的把握才能体现一个好厨子的悟性。”
他给徒弟们讲,厨师的基本功:刀工、勺功、火功,还有蒸、煮、烧、炒、焖、烩、煨各样的手法。他教徒弟们练掂沙,能将装有20斤沙子的炒锅抖动自如且沙不洒出。刀功不仅能切絲、片、丁、块、花刀、围边,还要有雕刻和造型的功夫。更重要的是,要能独挡一面,具有单独设计制作15桌以上酒席的能力。
我也喜欢厨艺,曾有幸几次给沈师傅打下手。记得一次谭开云将军家里举行家宴时,有道香酥鸡,上浆挂糊用的蛋清,要求很严格,也很讲究。沈师傅打了五六个鸡蛋,只用蛋清,让我顺着一个方向,手握两双筷子,由外向里顺时针方向使劲搅拌,直到能将筷子立起。
当时,我对沈师傅还不太了解,便利用不多的做菜间隙和他攀谈。
我先问“沈师傅您干厨师年头不短了吧?”
沈师傅颇有些自豪地说道: “我在火炉旁站了快50年了,其它啥也不管,一辈子只管这一件事儿。但是却悟出来一个道理,人生要靠本事吃饭,为人处事还要灵活,嘴要甜,眼要尖,手要勤,腿不能懒,舍得出力和流汗。”
他还说:“民以食为天。首长也和平常人一样要吃饭,饭吃完,和我握个手,会心的一笑,我就满足了。我去过很多首长家,你看我每次都自带这老三样。这把董家刀快极了,用得顺手。这个骆驼牌的搪瓷缸子瓷都掉了,都没舍得换。还有我这白大褂,也有年头啦。”
我看见灶台上摆了4小盆水,不明白作何用途?就问“这些小盆里的水是干嘛用的?”
他马上告诉我:“好厨子一把盐,但是还有一定的调料。这四个小盆子的水,就是几种调料熬制的水。根据不同的菜系加不同的调料水。”
沈师傅精通淮扬菜系,也擅长陇菜,并善于对各种菜系进行学习、研究,得其要领,为我所用。有时他听说哪个饭店什么菜好吃,就带上徒弟去自费品尝。他说:“我每月工资90多元,还要养家糊口。下馆子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学学别人的长处。博采众家之长才能提高自己,不断进步。”
另一次接触中,当我讲了“大家说您在各种菜系中都有绝活和新创意”时,他马上接话道:“什么创意?菜系万变不离其宗,说到底,无非是一碗豆腐,豆腐一碗。实质就是形状变化,调料添加,食材拿捏,火候掌握,再加上花样摆盘,使人在视觉和味觉上受到冲击,让人眼花缭乱,未入口先垂涎。”
当问他“最拿手的‘绝活’有哪些?”时,他又说:“我没有什么最拿手的绝活,做得多了,做顺了,做惯了,习以为常了,就成自然了。”
有一次,我专门到曾任西北军区管理处食堂管理员的李洪滨老先生家,向他了解沈师傅的情况。李老回忆说:“兰久是好人呐,说起来我还很想他的。他早年在银行当大厨。我们听说他厨艺高超,选拔的时候,叫他试做一道菜。记得当时只给了他一棵大白菜,结果他做出了四种不同的口味。特别是那一道奶汁扒白菜,印象特别深,刀工好,白菜片切得又薄又匀,味道清爽而不失鲜美。”
“过去的条件很艰苦,日子都过得紧。就是首长们的小灶,也是要精打细算,也是按制度、按分量领取食材,油、肉、菜、米、面,都要过秤。 兰久在有限的条件下,总能把饭菜的品味做到极致,首长们都非常满意。”
曾经在管理局工作20多年的原财务处魏云邦老处长,今年已经80岁了,在谈起沈师傅时说:“沈班长德高望重,身怀绝技。他不仅中餐厨艺精湛,西餐也有建树。纯正的英式约克郡布丁、法式鹅肝排,也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不仅能做一手好菜,还具有优秀的品德。勤勉、节俭、正直、善良,是他在人们心中共同的形象。”
1993年10月,沈师傅逝世的时候,他生前服务过的军区老首长(或遗属)和机关,都以不同方式表示悼念和慰问。
原军区副司令员徐国珍的女儿、时任军区机关第二门诊部药师徐亚玲,听到沈师傅去世的消息后,抱病到医院为老人家做临终化妆。第二天,又与其弟徐亚洲到老人灵前吊唁。还满怀深情地对家属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吃沈叔叔的饭长大的,他的恩情我们终生不忘!”
老先生逝世已经28年了。他孜孜不倦的一生,以及高风亮节的情怀,一直受到人们深切的追思和怀念。
沈兰久先生是兰州军区餐饮界业内的传奇人物,是兰州餐饮界的一代名厨、一颗璀璨的明星。我们的城市、我们的餐饮界,应该铭记他、传承他、发扬他。
作者简介:刘恺,陕西渭南人,兰州军区机关门诊部退休,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2021年10月20日写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