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无事,找出一册《盛宣怀文件名人手札选》来看。这是一九九九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的书,收入孙中山、李鸿章、张之洞等名流与盛宣怀来往的、或与之有关的书信一百多封。盛宣怀是清末办洋务的大人物,也是当时个人财富最多的人,一直活到清亡以后。此书全部是彩色影印件。书价近三百元,我不记得我当时花这么大的价钱买此书何为?我又不是这方面的研究者。现在翻看这些,除了可以欣赏书法和当年书札艺术以外,还可知道许多正史甚至野史所不载的历史小节,非常有趣,大可解暑中寂寞。花钱购得此书,也值。
先说那位袁世凯,此集收入他致盛宣怀的书信三封。我看老袁家的那书法,实在不怎么样,只能勉强居于下等,或曰不入流。袁世凯(一八五九至一九一六)比盛氏小十五岁。这三封信里都称盛氏为“杏公大哥宫保”,因为盛宣怀的字为“杏生”,官位为“宫保”;袁的信后自署名为“如小弟凯”,很自谦,也合适。据此书编者称,在早期的与盛氏的信里,袁世凯一直是自称为“侄”的,随着官位的升高,辈分也长了。这难道不是小人得志的样子吗?袁世凯唯权势是仰是图,一生都是这个德性,直到当了洪宪皇帝。好像张之洞就看不上袁世凯的这副样子。
我为什么这样说?也是看到此集里的一封信想起来的。这信是郑孝胥按张之洞的指示写给盛宣怀的。郑孝胥可是清末一流大书法家,只因后来当了汉奸,不为人提及。郑孝胥当时在张之洞幕中任“总文案”,相当于现在的高级秘书。他在张的幕中有五年,与张相处得久,也就了解张的为人和个性。于是在此信的最后,他就与盛宣怀透露张之洞的这些特点。他说:“南皮(张是河北南皮县人──作者注)最能挑小过节,文字中无心疏略,或引为切骨之憾。我公凡与通辞之际,望稍加检点为妥。”看来这位张之洞是很能挑剔的人。张之洞本人才学极高,文章也漂亮,如果要挑袁世凯之流的信件或言谈中的毛病,那真是挑不胜挑。后来有这样的尴尬事情出现,不是偶然的。一次,袁世凯到南京拜访时任两江总督的张之洞,晤谈甚密。但正谈之时,张已低头入睡,睡得很沉。袁只好悄悄地走。但是当时袁是直隶总督,按清朝的规矩,总督出入衙门,必须鸣炮。一鸣炮,张之洞醒了,赶快追到南京下关,道歉。不久,张之洞到北京,途经保定。他去拜会袁,会晤中又照样演了这一出戏,于谈晤时大睡,使袁大为难堪。关于这第二次会见,清史未载,有人以为不实。但是当时在军政界已露头角的徐树铮在《视昔轩遗稿·致马通伯书》里说“树铮恭侍陪席”,是亲见这个场面的。徐的意思是要马通伯把这事写到《清史稿·张之洞传》里。
张之洞这人,好处是廉洁,工作狂,没日没夜地干活;坏处是脾气、习气都不大好。训斥下属,以势压人。曾有人讽之曰“起居无时,号令不行;面目可憎,语言无味。”他在湖广总督任上,发展工业,创办学校,修铁路,办工厂,可以说功莫大焉。但有研究者指出,他的幕僚中,杰出人才甚少。因为为人正气不愿曲身者,往往在他那里待不下去。比起曾国藩开府两江时的人才济济,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他的幕僚中最有名的也不过是梁鼎芬、郑孝胥、陈衍、辜鸿铭而已。他与袁世凯间两次晤谈中的睡觉,当然可以解释为年老力乏,由于起居无时的原因。但据徐树铮的记述则是:“项城(袁世凯项城人)执礼愈恭,则愈自偃蹇以作老态”,那就是摆老资格,故意使身居高位的袁世凯难堪。张之洞生于一八三七年,比袁大了二十多岁,资格也老得多。但是我想,从郑孝胥致盛宣怀信来看,极有可能是袁曾得罪了张,所以“引为切骨之憾”,要报复一下吧。清末官场,难言之矣。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