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路旁都是很高的大树,茂密的林子几乎完全挡住了中午的阳光。路边出现一个黄色的牌子,上面用黑漆喷了一辆马车。婉妮(Venay Felton)两手握着方向盘,转过头说:“我们进入艾米什(Amish)居住区了。”她告诉我们,这里的艾米什人是从德国移居来的,到达之后一直聚集在一起,保持着原有的传统文化,不用电,不开汽车,拒绝所有现代化的东西。美国政府保护他们的生活方式,立了这些牌子,让游客小心开车,别吓了他们的马匹。
还没有到艾米什人的村子,路边摆着两张木头圆桌,上面是一个个玻璃瓶子,里头装着紫红色的果酱和黄色的糖水蜜桃。两三块小石头压住游客拿走那些艾米什罐头之后留下的纸币。桌上没有标价的牌子,周围看不到任何人。一切全凭自觉:喜欢拿多少罐头就拿多少,高兴付多少钱就付多少。
我问婉妮:“不会有人拿了东西不给钱,或者把桌上的钞票偷走吗?”
她笑一笑:“从来没有听说过。”
艾米什人住着挺像样的木头平房。各家周围都是大片的草地,没有篱笆,更没有围墙。一些房子前面有不停转动的风车,可以把井水抽到屋里。村子由长老管理,集体的力量很大。村里要修路,哪一家要盖房,都是大家一起来。长老指挥,男子出力,妇女烧水煮饭,小孩子打杂。
我们进了一座平房。那应该是村里为游客参观盖的,又高又大,里面很空。因为面积大,中间不够亮,白天也点着几盏黄铜做的油灯。四五个戴着白色布帽的婆媳坐在那里,用针缝一种薄薄的夹被。艾米什人的夹被挺有名,好些游客会买一条带回去。但我不喜欢。那被面上是蓝色和灰色棉布拼起来的格子,每格大概一寸见方,拼接的地方不大平整。条条都差不多,没有变化,相当土气。
下午四点来钟,外头还很亮,屋里已经开始暗下来。我似乎有一点点不舒服,就走到外面。学生放学了,爷爷或者外公驾马车将孩子接回来。艾米什人一看就知道是特别虔诚的宗教信徒。驾车的老人戴着黑色的礼帽,穿着类似西服的黑色上衣、黑裤子和黑皮鞋。车上的男孩也是这样一身黑,小小年纪就戴礼帽。女孩的区别是戴黑色的软帽。我最好奇,在加州,不但跟学校里的教授、学生交往,还跟站在路边的黑人乞丐和在广场过夜的越战老兵聊天。但看到艾米什人一个个神情庄重,就没敢过去搭讪。
这些孩子确实不会把村外圆桌上的钱偷走,更不会把玻璃罐头当弹弓的射靶,但他们没有其他美国学生的活力和欢乐。看着他们跟老人走进昏暗的房子,我心里想,屋里既没有电灯,又没有电视和计算机,他们晚上怎么过?
美国政府为艾米什孩子建了公立学校,本来他们跟其他美国孩子一样接受十二年的强制教育。后来长老们到法院去告,说艾米什孩子受学校的影响太大,不愿意坚持本民族的传统。官司从州里一直打到联邦最高法院。结果美国最高法院特别准许艾米什人可以不念高中。
我认为这是错误的判决。宗教问题挺复杂。美国的孩子生下来,如果父母上教堂,就把他们也带去,使他们变为那个教派的成员。其实这不是孩子自己的选择,不是真正的信仰自由。像罗尔斯(John Rawls)那么聪明的哲学家也拿这没办法,只能说,等孩子长大了,他们应该有不信教,或者改信另外的宗教和加入其他教派的权利。最高法院应该保护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可以了解外部世界、自己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
轿车在树林里穿行,印着马车的黄牌子一个又一个退到我们后面。伯林(Isaiah Berlin)早就说过,任何事情都有代价,选择一种好处,就得放弃其他可能。不但坏事会弄糟好事,好事跟好事也可能冲突。艾米什人的淳朴当然值得赞美,但他们那里没有世界各国优秀的音乐和电影,没有粒子对撞机和脑瘤切除手术,没有时装和美容。如果想要现代的文化和物质享受,就别抱怨人心不古。样样都好的天堂只存在于神话,永远不会变为现实。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