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毛泽民,是毛泽东的弟弟。他的一生,都在从事党的经济工作。父亲仅读过4年私塾,却善于用金融的手段来集资、周转。早年曾在家中发行"纸票",参加革命后长期从事经济工作--他被任命为苏区首任国家银行行长。
1910年,伯伯毛泽东去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读书,这所新式学堂学费较高,家境并不宽裕的爷爷毛顺生,无力同时供养两个儿子读书,父亲便辍学了,和爷爷一起在家从事农业劳动。爷爷精打细算的生财之道,父亲很快就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把买来的牛租赁给农民,农民负责喂养,还能用牛耕地,但牛的"产权"和生下的小牛归我家。后来,他开始发行"纸票","纸票"名叫"义顺堂",相当于信用券。纸票的作用,一是集资,并保证一定的年息,也可随时兑换;二是作为雇工的"工资";三是可到附近的商号换些粮油食盐或日用品,人家都认。经过几年的经营,家里的经济状况有了改善。
1921年春节,父亲在伯伯的带领下,离开了好不容易操持起来的家,义无反顾地参加革命,并和我的母亲王淑兰一起来到了长沙。伯伯安排他在自己任主事的长沙一师附小负责庶务,管理学校的经费和教师的伙食。1922年5月,母亲在长沙生下了我。父亲此时正忙于党的工作,根本无暇照顾妻女。他给我起名"远志",借以铭志。
1923年,父亲被党组织派到位于江西萍乡的安源路矿,担任安源路矿工人消费合作社总经理。为了弥补资金不足,消费合作社发行了股票。每股5角,每年有红利。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有上万人,大家踊跃认购,很快就筹集到了7800余元股金。这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创办的经济实体最早发行的股票。
办消费合作社是与资本家进行经济斗争的重要手段之一。在合作社成立之前,工人从资方领到的工钱不是现钱而是"矿票",即矿局发给工人的一种只能在矿区内使用的代金券。资方号称1元矿票抵1元银洋,在市场上却不能流通,必须到矿局或资本家操纵的银铺去兑换现钱,或在他们控制的商号购买东西。经过层层盘剥,1元矿票的实际价值起码要缩水两成。为了减少商人在各个环节的中间盘剥,让工人们买到物美价廉的生活用品,父亲派人去长沙、汉口等地采购货物。为减少运费,购回的货物一般由俱乐部所属的株萍铁路职工顺车捎回。这样一来,消费合作社售出的货物价格比当地市场至少便宜三分之一以上。父亲用金融的办法帮助贫苦的工人,合作社赚了钱,又给党中央提供了活动经费。
1925年,伯伯、父亲回到韶山发动农民运动,建立韶山党支部。当时伯伯身体不好,父亲刚做了阑尾切除手术,我们家经常有许多客人。那个时候我只有3岁,比我小5个月的毛岸英成了我的"小尾巴".父亲一旦空闲下来,经常是左腿上坐着我,右腿上坐着岸英,给我们讲"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
日后回忆那次在韶山发动农民运动的经历时,伯伯、父亲都用了"逃"这个字。对父亲来说,这个字更加沉重。当时,由于被军阀赵恒惕通缉追捕,他被派往广东。临行前,老实憨厚的父亲作出了一个让家人意想不到的沉重决定--跟相濡以沫的妻子、我的母亲王淑兰离婚。
父母的感情非常深厚,从未红过脸。可是,父亲意识到,自己参加革命工作是要掉脑袋的,而母亲是小脚,不可能跟着他在外面奔波,留在家里的危险更大。他不想因为自己而连累妻女。事实证明,父亲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1926年和1929年,母亲两次被敌人抓进监狱。第一次,乡亲们联合为母亲作保,证明她和父亲已离婚了才得以幸免。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这一生最具传奇色彩的经历,应该就是担任首任国家银行行长了。在1931年的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他被任命为临时中央政府财政委员会委员。同时,这个新生的红色政权决定创办自己的国家银行。
1932年2月1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国家银行在江西瑞金叶坪创立。当时,算上父亲,只有5名工作人员:业务科科长曹菊如、会计钱希均(父亲的第二任妻子),一名出纳员,一名勤务员兼管兑换。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小的中央银行了!父亲走马上任后,遇到最大的问题是银行的启动资金。父亲找伯伯要钱,伯伯开玩笑地说:"你老婆不是姓钱么?找她去呀!"同年3月下旬,红军攻下福建漳州,父亲率领前方没收征集委员会来到漳州,宣传没收、征发的政策。对恶霸、地主、军阀的财产进行没收;而一般的工商资本家和华侨资本家,不没收,但接受捐款。这次出征,红军不仅得到了大批军用物资,筹集到了许多金银首饰以及苏区奇缺的布匹、医药、汽油和食盐,还筹得100多万元大洋的军费。
有了人民政权,就应该有自己的货币。发行纸币,纸张必须坚韧耐磨,而纸张只能从白区进口,国民党军对此封锁很严。父亲发动群众,采集纤维多的树皮、竹子、麻,收集破布、破鞋等原料。要发行纸币,还要有人设计票面图案。父亲听说在长汀城里有一位叫黄亚光的能写会画,但被当做"社会民主党"嫌疑分子关押。父亲找到国家政治保卫局局长邓发,要求释放黄亚光。人找来了,可是,画图连个圆规都没有。后来,还是父亲托人从上海买来了这些工具。纸币的防伪也是个大问题,有一次,钱希均织毛衣时不小心碰到了火,发出了很臭的气味,父亲受到了启发,原来毛线烧着了有臭味,他就在纸浆里放了一些破羊毛,这样纸币一烧就会有臭味。
1932年7月,国家银行正式发行统一的新货币。当时的老百姓只相信银元,国家银行发行的货币如何取信于民呢?父亲采取的是银元本位制加物资本位制的方式,一元票子等同于一元银元,没有那么多银元,就要有相等量的物资做准备。他意识到,保证纸币的信用,才能保证红色政权的信用。1934年初,第五次反"围剿"失利,苏区财政经济每况愈下,加上反动派煽风点火,纸币流通受阻,信誉严重降低,以至于发生了挤兑。对此,父亲指示金库拿出现洋,坚持按一元苏区纸币兑一元现洋。两天过去了,眼看着库存的现洋所剩无几,大家几次请示他,是不是停止兑换。父亲却态度坚决地说:"不能停!"他到处组织货源,三天后,包括日用品、布匹、食盐在内的一大批百货物资终于运抵苏区。父亲让运送物资的车队满大街转悠,同时再贴出告示:各消费合作社出售的货物,只收苏币,不收现洋。于是,群众又纷纷争兑纸币。结果,银行收回的现洋比兑换出去的还要多。
父亲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母亲带着我颠沛流离。1929年,由于叛徒出卖,母亲被关进了长沙监狱,我被寄养在乡下的亲友家。1930年初,母亲为了秘密联络的需要,叫人把我送到了她身边。她同牢房的罗醒同志也带着小儿子,名叫华初,比我大一岁,我俩就一起承担了秘密交通员的工作。直到这年7月,彭德怀带领红军进攻长沙时,母亲才带着我越狱逃脱。
1937年,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这时父亲来信,希望把我送到延安去读书。1938年3月底,我和表姐等到了延安。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我抵达延安前的两个月,父亲离开延安去新疆工作了,我错过了见父亲最后一面。
1945年8月,抗战胜利后,父亲仍没有从新疆回来。我也曾听到有关父亲牺牲的消息,却不敢也不愿意往坏处想。伯伯毛泽东参加重庆谈判回到延安的第三天,我因为担心他的安危,跑去看他。这天和我一起去的有余建新(父亲的战友)和我的爱人曹全夫。伯伯留我们一起吃饭,做了一大碗扣肉,边吃边说话。谈笑之间,余建新突然拿出我父亲的照片问:"这人现在哪里?"欢乐的气氛骤然沉闷了下来,伯伯脸色阴沉,眉头紧锁,嘴角抽动了几下,半晌才轻声说:"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如晴天霹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年来,我一直在盼望父亲归来啊!我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当着伯伯的面悲伤。可是怎么也克制不住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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