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汇报符合皇帝的期望。皇帝带着大获全胜的满足总结处理此案。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正月初十,乾隆发表长篇上谕,“令庆成带同赴山西、直隶、山东、江南等省,盘查仓库,俱无亏短,是尹壮图逞臆妄言,其罪已无可逭”……
皇帝总结此案,从头道来,说尹壮图原为内阁学士,只是因为云南没有大员,皇帝才破格予以提拔,要说他的才干学问,当阁学已属侥幸,还想往上爬,“其希荣卑鄙之念,朕早已灼见其肺肝”.因此而污蔑国家政治,其罪甚大。
不知为什么,皇帝总觉得这桩罪过虽然“甚大”,却还是不足以服众。他百般罗织,力图把尹氏彻底搞臭。
反复推求之下,皇帝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尹壮图当初由北京丁忧回籍云南,只应该经过直隶、河南、湖广、贵州等省,怎么会经过江、浙、广西各省?
皇帝自问自答:自然故意绕道各处,与地方官交往,以便打秋风,必须老实交代。
这个指责皇帝也知道不十分有力,因为毕竟只是推测,没有人证物证。不过他还有更有力的武器。经过调查,皇帝发现尹壮图年过70岁的老母仍在故乡云南生活。皇帝说,孝道乃人伦之首。作为孔孟之徒,既然你不能将老母接来北京,就应辞职回乡供养。而尹氏二者都不选择,一个人在京做官,“乃竟恋职忘亲,弃之不顾,尚得谓之人类乎?尹壮图不但无君,而无亲,人伦丧失,岂可忝居朝列,玷辱缙绅?尹壮图着革职,交与庆成押带来京,交刑部治罪”.
了解中国政治的人都知道,如此盘查,当然什么东西也查不出来。在“大是大非”面前,地方官绝不会有半点含糊。因此,尹壮图还没有出发,这个赌局事实上胜负已定。
但是,形式还不得不走。皇帝谕旨一下,户部侍郎庆成就带着尹壮图上路了。老皇帝因为生气而特别刻薄,在谕旨中还特别说明,庆成是因公出差,一切费用国家报销。尹壮图是自愿前去盘查,自找多事,所以不能给他提供差旅费,一路花费由他自己负责,以示国家大公。
庆成官轿仪仗在前,尹壮图骑着匹骡子孤零零地跟在后面,第一站来到了山西大同。
“检查”的结果当然毫无悬念。地方官员领着两位检查官,一个个打开粮仓银库,一本本打开账目,果然仓库银两“丝毫并不短少”,所储粮食“石数亦届相符”.检查完毕,地方官领着庆成去看石窟,留下尹壮图一个人在旅馆里写汇报材料。
再不知趣的人也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老实倔强的尹壮图终于学会说谎了。他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详细汇报了检查过程以及结果。然后,他无比沉痛地总结说,自己以道听途说的材料来“冒渎圣听”,实在是丧心病狂,“戆愚”之至。经过皇帝的玉音和事实的双重教育,他深刻认识到自己对大清天下的认识是彻底错误的。山西大同一处如此,自然证明全国处处皆然。当今天下府库充实,自不待言。现在形势已经明朗,因此就不打算耽误皇帝的宝贵时间了,“恳即回京治罪”,让皇帝早些把自己投入大牢,好省下心思来办别的大事。
按理说,事情到此,皇帝已经达到了目的,此事可以告一段落了。然而皇帝并不满意。比赛刚刚开始,尹壮图就应声倒地,显然是用假死来逃避打击。皇帝一定要把尹壮图拉起来,迫使他继续打下去,直到打得他真正心服口服,整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算解气。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十二月初三,皇帝发布上谕,说尹壮图要求事情就此结束,这是面服心不服,想以“半途而返”的姿态,造成“抗疏铮谏,朕不能容受直言”的假象,他骂尹壮图此举“居心巧诈,殆不可问”!皇帝说,尹氏要回京,我偏不让他回来。因为“一省查无亏缺,恐不足以服其心,尚当前赴山东及直隶正定、保定等处”.一定要让他心服口服后,再定他的罪。
“居心巧诈”这句詈骂一出口,老皇帝积累了多日的邪火喷薄而出,接下来又把尹氏从头到脚细细骂了一顿。皇帝也真有闲心,他把尹氏几次的奏折又读了一遍,挑出了两个用词不当之处,然后说,尹壮图因为升不了官外放不了学政而怨恨朝廷。其实不是朝廷不想重用他,而是因为他才学实在有限,这样白字连篇的人,岂能外放学政担当教育士子的重任?
皇帝还推测说,尹壮图当初提出要密查,其实主要是想到淮扬一带敲诈盐商们。因为那一带盐商都是巨富,如果尹氏以钦差大臣的声威一恫吓,他们必定会大加贿赂,尹氏就能名利双收了。
连讽带刺痛快淋漓地挖苦讥笑尹氏一通后,皇帝大骂道,这类伎俩就是庸主也不会受骗,还想拿来骗他?真是没长眼睛,活该倒霉!“若朕烛照所及,情伪周知,小人心术,早已洞见肺肝!”
骂够了的皇帝突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他怕严责之下,尹壮图畏罪寻死,不能完整地起到反面教员的作用。所以他在上谕中要庆成转告尹氏,不会杀他的头,叫他好好活着,配合朝廷:“谬妄之处,固难辞咎,然究系愚昧无知,其罪断不至死,亦不值治以重罪。”皇帝大开宏恩,上一次说不能给尹氏报销出差费,但现在考虑到他是穷书生,带的盘费大概不会多,如果不够用,让庆成在出差费中酌情分一些给他,让他健健康康地回来,好接受最后的处理。
没有办法,尹壮图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庆成继续这哭笑不得的“全国大检查”.
无君无亲,罪过还有比这更大的吗?
这么大的罪,应该如何处理呢?大臣们经过多次商议,按照“挟诈欺公,妄生异议律”(制造假象欺骗政府,故意提出非法建议的罪名),提出应该将尹壮图判处死刑。
二月初四,乾隆对此案做了终审判决。皇帝做事,向来注意既要达到目的,又要笼络人心。出人意料地,皇帝采取了打击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的原则。皇帝说,大家对尹壮图的量刑是十分正确的,尹氏所犯大罪,即便不杀头,也应该充军。
但是皇帝特别仁慈,他尹壮图虽然卑鄙无耻,心怀恶意,但皇帝肚量如海,风格太高,“不妨以谤为规”,无则加勉而已。因此“着加恩免治其罪,以内阁侍读用,仍带革职留任,八年无过,方准开复”.
那意思是说,原本是“敌我矛盾”,不过按“内部矛盾”处理。降级使用,从副部级降为司局级。因内阁侍读并无缺额,尹壮图被安排为礼部主事。
说来有趣,皇帝此时忘了他把尹壮图“恋职忘亲”列为定罪的重要理由,处理起来居然让他继续在京任职,与母亲分离。
倒是尹壮图知趣,一通感激涕零之后,他以侍奉老母为由,申请辞职。辞呈一上,皇帝无法拒绝,只好放他回家。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八月,尹氏领了圣恩,卷了铺盖回老家养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