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显得衣着寒酸,五官平常,在众多风姿绰约的女同胞中,毫不出众。但我不伤心,有追求,常以超然物外的口吻大谈人生。人啊,非得到特殊时刻,才能够幡然醒悟。
那天傍晚,我访友不通,很是扫兴。朋友家门前是个用铁栅栏圈起的篮球场,里面正在开舞会。欢乐的音乐越过人们的肩膀和脑袋,传到凉爽的树荫下,使我情绪为之一振,不及细想,便买了张五角的门票,进去坐到一张长条椅上。
舞会,我是常参加的,但独自一人,却是第一次。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知道我的职业、经历和追求,我第一次以女人的身份,和数不清的女人们一起,坐在椅子上,等待邀请。
这种感觉是微妙的。一股热流从脚底升起,我随时准备着一显身手。
第一曲终了,没有骑士向我走来。第二曲终了,我仍然埋没在原地。第三曲,我努力装出安详的样子,仿佛是个虔诚的音乐鉴赏家,专注地倾听着。到第四曲,我实际上已经心烦意乱了。只有到这时,我才注意到,简陋呆板的我与这个地方多么不谐调,多么苍白无能。
极度的自卑,往往表现为自尊。一种本能的自卫使我强硬起来--“你们算什么?”我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的人影,想起自己铅印的名字在杂志上闪闪发光,看见讲台下一片学生的眼睛满含敬意,真是有眼无珠!我何必混迹于此?!满腹委屈变成一腔清高,我真想堂而皇之,踏着那劣质高跟鞋,噔噔噔扬长而去。
然而再以后呢?我知道我整夜都会窝着一肚子火。内心深处,不会真正通畅。一件事,假如本来就不想参与而置身局外,那是真超然。想参与而无能为力,那份清高,就是怯懦和虚伪。
必须打破这可憎的处境。明摆着,我只能主动出击。在一阵左顾右盼之后,我瞄准了身边一位小伙子,其实只是个大男孩。他年轻,也许不以为怪。等待音乐再起的短短间隙中,大段大段的台词竟铺天盖地涌来。
假如失败,该如何收场?如被当成坏女人,尊严何在?一个人不管精神世界多丰富,不管写过多少优美的文字,有时竟不得不接受一个最普通的人评判。天知道,这个大男孩也许无知无识,正是我在小说中讥讽过的人呢!突然,我感到自己低三下四,胸口阵阵发紧。
但是音乐无情地响起来了,我要么逃走,要么冒失败的危险。厚着脸皮,上。周围的灯光是那样柔和,人群中欢乐的情绪泥石流一般挤压过来,我终于视死如归了,偏过头去,说:“请你带我跳一曲,好吗?”
他是一个端正、高大的男孩,但显然稚气未脱,脸“刷”地红了,连连摆手:“我不行,不会跳。”天啊,我恨不得跳楼,但我已没有退路,只能够固执地重复一句:“你行,跳得很好。”而他,则固执地红脸,固执地摆手,我们俩都不知所措。幸好他还有位同伴,也是个大男孩,实在看不过去,就一面推他,一面劝:“你就跳一个嘛!”他才终于站起来,这时,我真巴不得狠狠踩他一脚。
不过,很快,我们就跳得非常协调,在川流的人群中,成了一对快乐的游鱼。事情往往又是这样简单,再复杂的境况,一旦行动起来,结果便会渐渐明了。一曲下来,他已经由衷赞叹我的舞艺,而且很自然地站在我身边,等待下一曲。
但是,他既然把我领出谷地,来自于四面八方的风也就不能阻挡。下一曲音乐刚起,就有人走过来,不错,是向平凡而寒酸的我走来,微笑着,彬彬有礼地发出邀请,大男孩朝我调皮地耸耸肩,于是我随那人翩然而去,整个夜晚开心极了。
现在,三年后的今天,当我风度翩翩步入任何一个舞厅,也不会和女宾们相形见绌时,当身边渐渐有了鲜花掌声时,当事业和生活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展开时,我感谢那一次舞会,庆幸那小小的壮举,使事情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