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圈楼
沿金宝街往东,再往东,见丁字路右拐,便是北总布胡同。标志牌就立在胡同口,边上还有一个四川小饭馆。像北京的很多胡同一样,这个胡同也是一个有说道的地方。历史资料称,北总布胡同原名城隍庙胡同,因建于明万历十八年的城隍庙而得名,后来庙拆名改,1947年改为今天所叫的名称。和这里有关的名人,光一个2号宅院,就有洛克菲勒、孙连仲、张治中、陈赓等一串名字。而当年的三号院,传说为梁思成、林徽因的故居,着名的“太太的客厅”就在这里。只是这个传说中的典型的北京四合院,今天已经邈不可见。
渐渐失去地标意义的还有北总布胡同32号,人民美术出版社所在地。2012年6月,人民美术出版社与华润用地置换,新的人美社办公地转至东三环。如今,新的办公地还在建设中,旧的已成一片废墟。推土机的功能是铲平建筑,同时也磨平记忆。但是人在努力对抗遗忘,所以,一本与北总布胡同32号有关的书在今年问世,就显得格外受人关注。
书作者林阳先生是现任的人美社总编辑,书里记述了十二位已故的艺术家,都曾经在人美社工作。光把那些名字列出来就令人震撼。而我的另一重震撼,来自现场展示的作品与历史出版物。如果不是现场观看,我确实不太能把徐燕孙、任率英、古元、王叔晖、邹雅这样的美术大家,与一个单位联在一起,他们有的在此所做的工作,还不是专职创作,而是编辑。
生活工作在这里的艺术家,怎样在时代的更迭中才华此消彼长,是这个地方最意味深长的一笔。若认真探求,绝对会是一部美术史的架构。而我短暂的采访,只能拼接出一些零碎的时代记忆。
创立伊始:大画家画连年宣
“这个院落最早可能是袁世凯三姨太的房子,袁克定曾在此居住。当时是木楼、外方内圆,中间有大厅……”在林阳的描述中,北总布胡同32号渐渐在我脑子里有了概念:这儿原来是一座大院,北平国立艺专所在地,之后成为中央美院前身。“刚解放那会儿,国家出版总署也在这儿办公。”林阳说,“而恰恰人美当时不在其内,它最先的办公地是在灯市口。”
人美社成立于1951年,1955年搬迁过来。新中国成立,只有两家国家级美术机构,一个是它,一个是中央美院。解放伊始,国家欲把所有美术的力量都集中于此,分别承担起两项重任,一是教育,一是宣传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人美肩负的是后者,而且要“用最美的方式宣传,用老百姓喜欢的艺术样式”.人美初创,艺术家的主要工作就是创作连年宣(即连环画、年画、宣传画)。“当时国家文盲数量非常多,画比文字相对能看懂。”林阳说。人美建设初期有两个创作室,一个是以做木刻见长的古元为主,大都是从延安来的。另一些是以传统人物画见长的徐燕孙、任率英、王叔晖、刘继卣等。后两人原是天津人。
“来的时候,他们都是很有功力的画家了。”虽然这样,他们在连年宣这种创作形式上比拼,仍然会见出短长。林阳说,“像徐燕孙,那是任率英的老师,他最辉煌的时候,在来今雨轩半天画小写意钟馗一百张,所有人听了这数字都觉得不可能,但他不仅画出来,而且根根线到位,造型既准又好。”但就是这样一位以“南张北徐”之北徐而名噪天下的画家,以连年宣形式作画,还是渐渐不能适应新形势的发展。徐燕孙后来从人美去了北京画院,林阳现在揣度,他当时心里肯定有些不得志。
说到任率英,林阳现在还能学出他当年用河北口音说的一句话:我怎么不如她呢?“她”当然指的是画《西厢记》的王叔晖。这里暗含着不服气。林阳说,正是因为这个院子里的艺术家都互相比拼,所有的艺术潜能给激发了。王叔晖的《西厢记》画得绝,任率英就画《白蛇传》。自己拿出私家藏的最好的纸与藏了多年的颜料。虽然王叔晖画古典人物画专业界公认的好,林阳却说,从老百姓喜欢的角度,任率英称得上人民的艺术家,他创作的诸多年画作品,发行量很大。“他9张年画一次印刷量达1700万张,这个数字没有人打破。”
“学美术的外地人,进这个院子,你不能不低头”
林阳的父亲林锴先生,也是人美的艺术家,1947年就学于杭州艺专,1951年进社,和当年那些老画家工作时算是小辈,到“文革”后期,他便成为这里的长辈。时光的指针走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时的艺术家已经没有那些硬性的创作连年宣的任务。
社领导邵宇这时成立了一个新的创作室,艺术家不用完成社里交给的连年宣的创作任务了,终于可以自由发挥了。这时便有了人美艺术家艺术能量的第二轮爆发。“人美当时有七个主力,每个人一种风格。有人继续在传统路上深钻,有人直接就用板刷作画。”
林阳认为,那个年代整个中国美术界的内容创新、形式创新,都和人美有关。“学画的人那时买的美术书,大都是从人美社来的。人美的艺术家守着这些出版矿藏,不仅视野宽,同时也接地气。他们至少知道,哪一些美术出版物更受欢迎。”“学美术的外地人,进这个院子,你不能不低头。因为你能在这里找到传统的线型和墨块,也能在这里看到最前卫的笔法创造。”
更重要的是,当年很多艺术家,在这里因为不是画人物,没能进创作室,只能转而做编辑。“卢光照先生就是一例。”林阳介绍说,这位齐白石的大弟子在这里为人做嫁衣,一做就是几十年,退休了才集中精力画自己的画。“我正在写鲁少飞,他是比叶浅予资格还老的漫画界人物,华君武当年向他主编的《时代漫画》投稿,都有些不自信。这样的人在人美,也是做编辑。”
也正是因为这些人做编辑,当年社里倾力推出的出版物,至今仍让人美人自豪,比如那套出版用作国礼的《苏加诺藏画集》。“那时你要去图书馆借这套书,一般都不借,得戴上白手套才能碰。曹辛之先生的装帧非常洋气,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设计出来的。”这套书为人美赢得了莱比锡国际金奖,这也是中国获得的第一块国际出版大奖。
身为美术家而体现出独到编辑眼光的还有邹雅先生。林阳介绍,当年黄宾虹先生的艺术,尽管有翻译家傅雷的称道,但是美术界共鸣则不多,“黄先生喜欢用宿墨,宿墨脏、黑、臭,所以当年进他的屋子,都感到臭得不行。他人也老派,年轻人很少喜欢他,雏雅算是专业界最早肯定他的那拨人中的一个。他为黄先生写评论,在《光明日报》刊发,引发了轰动。这在当时是需要勇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