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11月24日—12月11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届五次会议和全国政协第五届五次会议在北京隆重举行。我以工作人员的身份随兰州军区出席两会的代表、委员们参加会议,主要负责后勤保障工作,同去的赵重峰秘书负责会议提案。这是我第二次以工作人员身份随团参加两会。
会议期间,给我留下了很多终身难忘的回忆。其中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有幸认识了一位政协委员,赫赫有名的独臂将军――左齐。
兰州军区参加两会的委员有张藩、韩练成、杨嘉瑞、谭开云、袁克服等。会议组委会安排我们住在雅宝路空军招待所北楼。
一天晚饭后,谭开云委员叫我陪他去散步。
谭开云,江西永新人,兰州军区副政委、顾问、全国第五届政协委员。1929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并参加了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1982年在党的十二次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纪委委员。
我们在宾馆的院子里走了好几圈,回屋等电梯的时候,他告诉我:“我要去看望一位老战友,他住在我隔壁的408房间。你现在先回去,房间的柜子里第二层有五个桔子,你拿上三个到那里来找我!”
我回房间拿上桔子来到408号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听到房间里传出声音:“进来!”推门进屋,映入我眼帘的情景使我惊诧不已,只见坐在谭副政委对面的这位首长右臂衣袖空悬。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听谭副政委对老战友介绍说:“这是刘医生,是我叫他来的。刚才让他回房间拿桔子去了。”
我把桔子递给谭副政委,他接过后对老战友说:“桔子是张藩副司令从长沙带来的。他家自己种的,给了我几个。这是湖南蜜桔,不酸。今天借花献佛,请你尝一下!”说完转过头对我说:“小刘,给左齐委员剥一个!”啊,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左齐将军!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赶忙拿过一个桔子从顶端往下剥,将剥好的桔子连着皮递给左将军,并对他说:“首长好!”将军用左手接过剥开的桔子,操着浓重的乡音和蔼地对我说:“好,很好!”
谭副政委对我说:“我和左付政委是江西永新同乡。在新疆军区时我们就是邻居,仅一墙之隔,没想到这次开会,还是住邻居。真有缘”!
两位老战友,畅谈久别之情。我端坐一旁,静静地聆听。临别时,左将军冲着我说:“小刘,有空来!”我赶忙敬礼,回答:“是!”
左齐,江西永新人,济南军区副政委、顾问、全国政协第五届委员。1929年加入共青团,1932年参加工农红军,同样也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
左齐将军个子不高,待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他那浓重的江西口音和谭开云副政委是一个腔调,听着就很亲切。
久闻左齐将军大名,自从那天认识以后,我对他就比较关注。听说因为会议人员控制严格,他没有申请带警卫员。我想他缺失右臂右手,生活肯定不方便,就想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助他做点事情,倒个水,搭个手,跑个腿。
有一天,我敲开左齐将军的房门。将军见我来,忙说:“小刘,你来得正好!帮我把柜子里的宣纸拿出来,把笔和墨帮我摆一下。我准备给老战友写几幅字。”我赶紧按首长的吩咐,把笔墨纸砚都摆好。准备完毕,只见将军左手捉笔,饱蘸墨汁,用极其流畅的笔法熟练地在宣纸上划过。顿时,一幅笔翰如流的书法大字跃然纸上。
我不禁叹为观止,心里暗暗称赞:“真神笔也!”
从那以后,我去左齐将军的房间多了起来,为他做点事,和他聊聊天。我出于职业敏感很想知道他断臂伤残的原因。有一次,我冒昧地问道:“首长,您的右臂是如何截肢的呢?”左齐将军平静和蔼地说:“你是医生,而我这一生最敬重的人就是医生。因为有一位好医生,一位外国医生,白求恩大夫,他救了我的命。”
他沉思着回忆起了往事:“那是在抗日战争时期,我任八路军359旅717团参谋长。1938年11月16日,717团奉命在河北蔚县明铺村附近的山谷两侧伏击日寇110师团的增援部队。战斗打得十分激烈,非常残酷。最终全歼敌军一个重装运输大队300余人,击毁汽车35辆,并缴获了大量军用物资。这就是写进了我军军史的‘明铺伏击战’。”
“就是在这场战斗中,我负了伤。子弹打穿了我的右臂,伤势很严重,流了很多血。卫生员用绷带把伤口紧紧地包扎好,然后用担架把我往后方医院送。由于当时交通不便,经过三天的艰苦跋涉,直到11月19日才送到山西灵丘县石矾村359旅旅部医院。在这三天的时间里,由于止血带结扎太紧,护送人员又缺乏医学常识,不知道应该间隔一定的时间放松结扎带让血液流通一下,因此造成了右臂瘀血、发黑、大面积坏死,高热、昏迷。”
“白求恩大夫在王震旅长陪同下亲自检查了我的伤情。当时,白求恩大夫大发雷霆说:‘这是无知造成的,是不可饶恕的罪过!’白求恩大夫对王震旅长说:‘必须实施截肢手术,如不截肢,将会导致败血病,危及生命。截肢实属不得已!’”
“半夜12点多,在359旅旅部医院简易的手术室里。由白求恩大夫主刀,潘世征医生(时任359旅卫生部政委兼医务主任,解放后任军事科学医学院副院长)为助手,实施了截肢手术。手术在全麻醉状态下进行,从肩关节窝分离,右臂完全截取,不留残端。”
左齐将军满含深情地对我说:“是白求恩大夫救了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他接着说:“那时我才27岁啊!截肢手术以后,每次换药揭纱布,我都坚持不打止痛针。因为还有很多重伤员,他们更需要。所以那个痛啊,真是钻心!每次换药都痛出一身汗,衣服湿透了。但欣慰的是,我的老战友潘医生经常守护在我身边,并时时安慰我。”
“后来我才知道,王震旅长为了我的手术,几乎调动了当时野战医院的全部医疗资源。那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形势相当严峻,手术室很简陋,手术器械以及药品都很缺乏,大部分器械都是白求恩大夫从加拿大带来的。为了我的手术,白求恩大夫制定了非常严谨的手术方案——从配选手术助手、手术器械、化验、配血到急救预案准备,一絲不苟,井井有条。”
“就在手术室外,几个年轻的战友撸起袖子、亮着胳膊,随时准备抽血,这真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情深!每每想起这段就让我感动。这都是白求恩大夫在手术前精心安排的,是白求恩医疗队全力以赴地抢救我。”
“手术后伤口感染了,白求恩大夫把当时仅有的一瓶磺胺药给我用了。多亏白求恩大夫医术高超,终于让我度过了难关。”
他动情地说:“没有白求恩,就没有我左齐!”
一天,我正在帮将军整理书桌。随着“嘭!嘭!嘭!”的敲门声,一位身材魁梧、红光满面的首长带着一个年轻的军官进了门,我赶紧立正向他敬礼。他点头示意并和我握手,然后就和左齐委员热烈地聊了起来。功夫不大,两人来到写字台前。左齐将军吩咐我说:“到柜子里拿两张四尺整张的宣纸。”我赶紧拿出两张宣纸,小心翼翼地把一张铺在写字台上。将军用左手在宣纸上捋了捋,把宣纸捋展。然后,将两个精美的青铜镇纸分别压在宣纸的两边。我把笔墨安置好,和那位年轻军官分列写字台两边,按压着自己一侧的宣纸,来的这位首长在一旁观看。只见左齐将军左手握笔,神凝气定,潇洒自如,龙飞凤舞地在宣纸上写下了陈毅元帅的名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站在旁边的首长竖起大拇指说:“左将军真是名不虚传呀!你的左笔书法独树一帜,在将帅中开一代先河。笔墨骨力雄健,血肉筋满,笔法精炼,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看你挥毫泼墨的气概,真是气势恢宏啊!”
我和年轻军官共同把写好的书法移到一边。接着,左将军又在第二张宣纸上写下了两个酣畅淋漓的大字“乐观”。写毕,二位首长又寒暄了一阵。待到墨迹微干,年轻军官卷好书法作品,跟着首长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房间。
客人走后,我赶紧准备收拾书桌。左齐将军说:“小刘,不急!给你也写一幅。”让我又从柜里拿出两张宣纸。功夫不大,两幅大字“多思”和“谦虚”便已出现在眼前。我当时年轻,没有领会到将军送我书法作品的深刻含意,只是为得到将军的墨宝而高兴,现在想来真为自己的不懂事感到内疚。
收拾完毕,我给左齐将军倒了一杯水。这是一个金黄色有内胆的保温杯,上面印有“人民大会堂”几个字。我把杯子递给他,他说:“等会儿再喝,先擦一下手。”我赶忙打开热水管,把毛巾放在热水中摆了摆,拧干,然后帮他擦手。这时我才注意到,左齐委员的左手手指稍短,手掌厚实,掌心温润,感觉很有力量。我要帮他擦脸,他说:“自己来!”我又把毛巾摆洗干净,递给他——这是一条上面印有红五星和“八一”字样的白色军用毛巾。
在短短的十几天里,我和左齐委员建立了彼此信任的良好感情。会议结束的前一天,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专门为我写下了凝重有力的两个大字——勤奋!他说:“明天我就要回去了。这个留作纪念!以后有机会到济南来找我。”
时至今日,每当我看见左齐将军赠送给我的书法作品时,他老人家慈祥的面容、空悬的衣袖和坚强刚毅的形象就会浮现在我眼前。那苍劲有力的两个大字——“勤奋”时时激励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奋勇前行。左齐将军给我讲述的白求恩的故事影响了我一生,鞭策着我始终践行“救死扶伤,治病救人”这个从医者当有的医德。
我深深地怀念左齐将军,也深切地怀念让我有幸认识左齐将军的敬爱的老首长――谭开云将军。
(责任编辑:苏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