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安远应当如电影《双旗镇刀客》中的那个古镇,坐落在山地之巅,苍凉、雄阔,偶尔还出产除铁器之外的一两个刀客。据说,宋朝的杨文广还在安远筑寨驻军,这更坚定了我把安远当作另一个仇池国的想法。等汽车经过甘谷县城向北行驶,仅仅20分钟后从柏油路向右一拐就到了,此时我才惊奇地发现,安远并不是坐落在山地之巅,而是处于一马平川之中。渭河上游这个土田饶沃的小平原,就是历史悠久、大名鼎鼎的安远古镇。
历史上的安远不是一座镇,而是一座城中之城,古称柳城,始建于宋代,因西夏常北来入侵,故取“安其远方”之意。安远曾有五城:大城、小城、南城、西城、北城,城中又有瓮城,此外还有四个古堡,每个古堡都有护城河和吊桥,堡内住有数十户人家。城中有堡实属罕见。
安远是千年前秦州(今甘肃天水)之西的一座大城,从安远镇今天使用的门牌号仍可看到一个古代西陲边城的影子:北城村中街、大城村南堡子、大城村庄东等。为了探访古城,我们甚至攀上了大城村南堡子的堡墙。放眼四望,安远镇的格局一目了然,虽然保存至今的遗迹不足万一,但沿着残缺城墙与堡墙的走势,依然可以遥想当年沧桑的柳城。堡墙根下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单坡式民居。院门紧锁,从墙头望去,前檐及廊侧砖雕、木雕俱佳,瓦棂上的积藻厚达数寸,应是百年以上物事。想有宋以降,安远当是行辕井然、兵士枕戈待旦、行人弓箭各在腰的西陲襟要。我们站立的堡墙是否恰好是一位将军弯弓搭箭的岗哨?不由纵目远眺,只见风静尘息,世事太平,远处群山万叠,势如送迎矣。
“安远”二字足以证明它最初是处于战略防御位置的边疆。在设立安远寨的前三年,宋朝还在附近设立了威远寨和来远寨。威远、来远、安远这三大防卫重寨互成犄角之势,守卫着大宋王朝的边陲。《论语·季氏》有言:“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以修文德“来”远人,而不是马鞭高举、四夷咸服,这反证了宋朝军力之积弱。一城四堡的安远,多少个风清月白的夜晚在鼓角铮鸣中度过。
当军事色彩在岁月的帏幔后逐渐消退,千年古镇安远便沁出古风犹存的醇厚,它使得安远卓尔不凡。在老街之东,我们见到了建于1905年的安远小学大门,这是天水境内最早的具有现代教育色彩的小学。我吃惊地发现,坐东朝西的安远小学校门是一座高大巍峨的哥特式建筑,大门呈拱形,肋状拱顶和飞拱营造出一种轻盈修长的飞天感,直刺苍穹的尖顶显示了西式宗教建筑与神灵对话的意图,而门柱内的砖雕石刻纹样长框又属明显的中国风格,显示出一种气韵的生动。长框中依稀可见绛红的笔画,但字迹漫漶不清,框内联语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被铲掉了。这一建筑反映了20世纪初西学东渐、废除科举、实行新学的一些时代因素。安远僻居渭北,竟能接纳这一陌生的事物,心胸之开阔自不待言。
就是这么一个小镇,居然还有一个规模颇大的“柳城影院”,它虽然看上去已经废弃,但从楼前莲花状的路灯、高大的水磨石墙体依稀可以看到这个电影院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无上荣光。安远古镇的精神底色一定被电影胶片浓郁地修饰过。一个偏僻小镇拥有一座老电影院,此亦为罕见。老街的中药铺门板上,有六副字迹整饬的毛主席语录,油漆虽已经斑驳,但内容依然可辨,营造出一种“抓革命、促生产”的氛围。穿过老中药铺的门洞,隐身其后的是一户门窗锃亮的人家。主人闻讯迎出来,热情招呼到屋里喝水,对外来之人毫无猜忌之意,恪守着礼有太上之风。街面上的行人对我们手中的相机或害羞躲避,或含笑相迎,绝无诘问非难者,土俗朴俭于此可见。街上走过的女子脸型很相近,无不天庭饱满、明目善睐,有顾盼生辉之感。
安远正是逢集日,将近年关,街上车水马龙,市声喧哗,赫然大市也。渭北山地居民以稼穑为务,勤于生计,农闲时则多以赶集为乐,颇得张驰之道。街上货殖色彩明艳,举凡布匹、衣物、日用器具,无不锦碧万端。冬日清冷焦黄之渭北高原,若无红袄绿袖相衬,该是何等寂寥!新茶秋后就上市了,茶茸在空气中将一直飘荡至谷雨。坐在茶摊后戴着火车头皮帽或棉帽的摊主无一例外地在熬罐罐茶。罐罐茶是西北农村的盛宴,不产茶的土壤却培养了一代代依赖茶叶的胃。啜茶之人的鼻梁上多有一幅石头茶色镜,圆形或方形。他们一手持茶,另一手的指间夹有自卷的旱烟,或者羊骨制成的水烟锅。也有使用铜制水烟瓶抽水烟的,划一根火柴点燃烟丝,短吸两口,长吸一口,烟锅中的水咕咕作响,水声渐大时,烟丝已化为灰白色,吸烟者蓦然收工,一股青烟就从鼻孔中喷射而出,一根火柴恰可供一锅水烟之用。不会使用烟具者一定会被烟水呛着。近年几近绝迹的老沙梨也出现在安远街头。渭北山区老沙梨肉厚汁甜,农家将其置于麦草、麦衣之中冷冻,直至色如黑漆,坚硬如石,食时以冷水化之,褪出冰壳,可止咳生津、平喘润肺,实胜良药。价廉,于是欣然购买数斤,回家食之,依稀可忆儿时滋味,怅然不胜故园之思也。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