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多么想当然的动物,尤其对一种地方文化。即使电影《活着》、《桃花满天红》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出现了老腔,话剧《白鹿原》更是明确标示出"华阴老腔"字眼,还是有很多人,包括我在内,固执地认为它就是古老秦腔的一种。华阴老腔皮影跻身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也许,只有深入它的初源地,你才会知道,它与秦腔,有着何等不同的源流脉络……
■探源 泉店村走出的老腔
华山脚下的卫裕乡双泉村,距华阴市区十几分钟的路程。土塬地貌,百来户人家,推门走进去,正应了陕西八大怪的说法:房子一边盖。窄长的布局,按当地人说法,仍旧是土地不宽展所致,当然,土塬的高低错落,可以让他们把房屋向南北、东西拓展。如今的村民住户,基本上呈两行排列。低处一排为最早的住民,高处一排,大部分则是因三门峡水库工程建设迁移又回迁的移民。因为人口增长而分门立户的新人,分散在巷子两边,呈不规则排列。但在21世纪的今天,新人多出外打工,村里可见的只有老人、妇女和孩子。这里土地多为坡地、低洼地,无法种庄稼,多数人家选择种植花椒、莲藕。一个贫困村的牌子立在村的入口,另一个见得多的牌子,就是"老腔世家"的铜牌,钉在许多户人家的门楣处。
村子面北,南面向上为一片坡地,远处为山,山后面还有山,秦岭山脉的分支在此绵延。坡地上面的花椒地,此时正弥漫着醉人的花椒味,不少农户在一颗颗地采摘。唯一一条坡地土路入口处,竖着一块碑,上写"京师仓遗址"字样。问它的来历,村民会告诉你,这里曾经是西汉粮仓的所在地。粮仓在西,东边是驯马场,这些遗迹的发现,有赖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次考古发现,工作队正是在这个村后面的这片坡地的土塬上,发掘出了一些汉代瓦当,有些印着"华仓"字样。
"老腔"、"华仓",共同诉说着双泉村遥远的历史,也多少能还原出这么多的"老腔世家"在此产生的原因。
作为紧邻西汉粮仓所在地的村落,这里曾经驻扎过守粮的军队,军队的色彩,不知不觉浸染到当地的文化生活。一个直接见证是,这里同时还流行素鼓,一种场地固定、程式严谨的多套路鼓舞,专业人士能从其样式推到华山祭祀中的傩舞,但是当地人喜欢说,这和西汉时守护京师粮仓士兵的操练有关。而老腔的起源,也与西汉粮仓有着密切的关系。
黄河、渭河、洛河自此交界,西汉的粮仓选址这里也是有其原因,粮食通过漕运逆水运至长安,其余的我们可以想象:有漕运必有码头,有码头必有船工。当运粮运货的船工需要在劳动中步调一致,他们就用木块敲击船帮,那种一人唱百人应的船夫号子调,或许就是老腔"拉坡"调的起源。当节奏统一、铿锵有力的船夫号子整日整夜在此间盘旋,它们也渐渐渗入驻军与当地村民娱乐的样式,那种豪气冲天的老腔就由此吼开了。
漕运势必带来商业的繁华,老人形容,当年这里确曾有一条土公路,两边开着各样小店。双泉村"文革"前称西泉店村,准确地标示出,在那条土公路的东西两边,曾经是怎样商铺林立。只是,现在的双泉村,旧日的繁盛已不复存在,他们从遥远的过去继承下来的就是素鼓与老腔。而老腔究竟有多老?自有那片印着"华仓"的瓦当代它回答:两千年。
但是光靠这些,还形不成现在的华阴老腔。托起双泉村老腔世家荣耀的,还需要另一种东西的介入,皮影戏。皮影戏始于唐,最早见诸于文字是在北宋。由于受当时说话词本的影响,一些说唱音乐已经转化为有完整故事情节的角色表演,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剧种。华阴的流行剧种碗碗腔与老腔,都俗称为"老腔影子"、"时腔影子".影子的准确意思就是戏。
满清民国,是华阴老腔繁荣期,而双泉村之所以以老腔闻名,皆因为这里的张氏家族老腔班子多,藏的古戏本多。现在的华阴老腔非遗传承人张喜民家,就还藏有一撂一撂的老戏本,甚至可追到乾隆、同治年间。他的戏班谱系,最早可追到道光年间的艺人张笨。
老腔是张家的家族戏,为避免竞争,张家老腔讲究传男不传女。但是这显然阻挡不住有心的艺人来张家"偷"戏。当下老腔另一位代表性艺人王白毛,其老师吕孝安身上的戏,就是当年在张氏家族熬长工学来的。偷戏的人越多,老腔的传播就越广。但老腔是从双泉村走到各处,这一结论无可争议。
时下的双泉村,老腔的几个戏班子,仍然是这个家族的人在挑大梁。但是作为从不同谱系传下来的张喜民、张四季,他们的年龄也都到了五六十岁。而他们的儿子辈,基本都出外打工,反而是孙子辈,出了几个传人,让他们能看到家族戏传承的希望。
当老腔遇上皮影
老腔比皮影古老。但是如果没有皮影,老腔绝不会成戏,也不可能有今天所看到的那样丰富的样貌,所以老艺人都说:老辈人看皮影老腔,懂行人是在听--听调子与韵味。不懂行的人则是在看--看台上皮影打得凶不凶。
皮影老腔,可以看作农耕时代、文明不发达的产物。在双泉村走访老腔艺人张喜民、张四季、张拾民,他们都能回忆起小时候演出皮影戏的盛况。田间村头,一片空地,几根椽子搭起戏台,支起亮子(即皮影戏幕布),人在亮布后,用帐子围起,一盏清油灯高悬,演皮影戏的五人便在灯下做起了皮影戏。没有电视、电影,也没有电灯网络,老腔皮影就是他们唯一的娱乐。所以一听有戏,远近各村,都凑过来听。人们通过戏来熟悉历史,熟悉神话,为戏里人物落泪,也为其命运感慨唏嘘。操作皮影的叫签手,主唱怀抱月琴,同时也是戏班之长。一个戏班来了,老辈人先问:"班长,今晚梭(当地音,即啥)戏?"问清了再看戏,心中会有自己的高下比较。所以老腔皮影艺人,一旦出来演戏,就必须是全活。说戏的,生旦净末丑,样样得拿得起(因为当时传男不传女,也因为封建思想,皮影老腔不收女演员)。所谓"说戏的带动不了其他四人,算不得把式。"考验的就是主唱。打后槽的为戏伴奏,铙钹、铜铃、梆子一肩挑。标准的亮子长五尺五、高不到四尺,亮子后面幕帐围起,地方仅有五六平方米,但就是这么个有限空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演出了上百本荡气回肠的老戏。帐子里虽然各有分工,但人人都得懂戏,否则副签手无法为签手配皮影。砸板子配出的节奏,很可能让唱戏的张不开嘴。
当老腔碰上皮影,就意味着这门技艺首先得从戏学起。"学戏要有打虎之力",这说的不仅是力气,也是恒心。必须勤学苦练,还因为,艺人必须靠卖艺挣活路。在钱不值钱的时候,艺人卖艺挣自己的口粮,而在"文革"时期,他们则是用戏换自己的工分。请的人家愿不愿意结戏款,端看你演得出彩不出彩,皮影道具也要分毫不差,这个刻皮影的张拾民最有说道:当县令的刘备出台,配的一定是县桌,穿帮或者穿越了,懂戏的人就会拖长了音说:这是个梭(华阴方言音,即啥的意思)戏嘛,表示不屑。的确,帅桌与相桌都叫桌,摆的物件可全不同。而女人的小小梳妆台,则放的是化妆盒、梳妆镜,花瓶和扇子。影里乾坤,说到底还是戏里的讲究,说来可比现在的电视剧严谨多了。
影戏不分家,老腔的表演形式因此丰富。再要分出高下,就要比谁肚子里的戏多。
双泉村在华山脚下,西邻西岳庙,皮影老腔艺人走乡串镇,赶庙会、钻戏棚,经常出现同一个地方几台戏的比拼,打擂台的时候难免会伤和气,所以旧时艺人、戏班子恩怨难免。为了竞争,学戏时就分外谨慎。63岁的张四季老人介绍说,过去的师傅授徒,基本都属于闭门教戏。隔墙有耳,为防邻居偷戏,有的还特别选在地窖里教。戏本更是藏之又藏,有心的人明着偷不到戏,便在戏班子演出之时,躲在幕帐后面,以微弱的油灯照亮,记下曲谱唱词,然后转抄修订。老腔皮影公认的不规则,皆由于不同师傅会在其中增加自己的处理,谱系不同,唱法不同。因此唱出来也个性不同。现在的老腔皮影非遗传承人张喜民可以追溯到的第一代师傅张笨,他的唱法民间有"笨儿的影子板板硬"之说。而同治光绪年间的老腔艺人张怀英,声腔一出,人称"吓死娃".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