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将“玉”和诗文相提并论
当前的网络诗词群和各地诗词刊物十分热闹,经常看到作者之间频繁使用“原玉”一词,大意是在诗词唱和时尊称对方原作为“玉”,借此表示敬意,并在自己的作品后附有原作。在网络诗词盛行的今天,“原玉”一词大众附和,广为散播,一时相习成风。
那么“原玉”一词源自何处?其意有何奥妙?笔者探源如下:
第一,从唐诗宋词至晚清近人,绝未使用“原玉”一词。
日本汉学权威平冈武夫编订《唐代的诗人》、《唐代的诗篇》,将《全唐诗》所收作家作品逐一编号作了统计,结论是该书共收诗49403首,单句1555条,作者共2873人;另据学者统计,《全宋词》共录入作者1330余家,收词19900余首,残篇530首。如此浩繁的唐诗宋词中存有酬唱奉和的诗词寥寥可数,看不到一个将“原作”称为“原玉”的;查询《诗词曲语词汇释》、《诗词曲语词辞典》、《唐宋词鉴赏辞典》、《宋词研究》、《宋词大辞典》以及《辞海》,概未收及“原玉”一词,其出处无从考证。《李太白全集》中收录的李白存世诗歌共988首,酬答唱和的诗仅有10余首,未出现“原玉”一词。
《全宋词》所录绝大多数作品均以词牌为标题,词牌之外标有题目的大多以题、咏、寄、赠、送、别、感、赋为主,填词名家中用“次韵”、“步韵”、“和”为题的也是凤毛麟角:苏轼、王安石、陆游、张纲、尹洙等人仅有1首,黄庭坚、张元干、姜夔、吴文英、辛弃疾、李之仪等人只有2-5首,欧阳修、晏几道、秦观、周邦彦、米芾、李清照、贺铸、朱淑真等人竟然绝无一首;唯有李之仪用“次韵”的2 首作品中,引用原作时使用了“某某词云”,其一为《天门谣·次韵贺方回登采石矶峨眉亭》,附录贺方回原作“方回词云……”,其二为《好事近·与黄鲁直于当涂花园石洞听杨姝弹履霜操,鲁直有词,因次韵》,附录黄鲁直原作“鲁直词云……”,根本没有“原玉”一词。苏轼诗词现存4000余首,中华书局点校的《苏轼诗集》共收苏轼诗歌2824首,在大量的酬答唱和诗中绝无“原玉”一词,意义相近的仅有《次韵穆父舍人再赠之什》一首,“之什”即指穆父舍人的原作,亦即“原韵”.名家如此,其他作者可想而知。
明代徐渭、解缙、唐寅、文征明、杨慎、吴宽等名家笔下也未见其使用“原玉”一词。
晚清至近人的诗词作家中,顾炎武、黄遵宪、朱彝尊、洪亮吉、龚自珍、林则徐、康有为、章太炎、沈尹默、鲁迅等人,其现存诗词中未见唱和之作;郁达夫、秋瑾、柳亚子诸人的次韵唱和之作很多,然而一概表明“次韵、用韵、依韵奉和”.秋瑾的唱和诗中,有题为《日人石井君索句,即用原韵》、《赠语溪女士徐寄尘和原韵》二首;柳亚子有大量次韵唱和的诗词,甚至一唱再唱,然而仅有题为《吊刘烈士炳生,即次其兄林生哭弟诗原韵》一首;清人陈维崧有《江南春·和倪云林原韵》一首;李叔同有《和宋贞题城南草图原韵》一首。此后许多诗词作家的个人专辑和诗词酬答唱和交流中,也并未出现过“原玉” 一词。
第二,古人将“玉”和诗文相提并论,是语词的引申。
古人评诗论文甚至论人标准,确有“玉尺”一说。《元史·黄溍传》:“君子称其清风高节,如冰壶玉尺,纤尘弗污。”后来引申为敬称或美称:敬称珍贵书籍为“玉函”,敬称对方书信言辞为“玉音”,希望成全好事为“玉成”,敬称皇族为“金枝玉叶”,敬称尊贵之言为“ 金口玉言”,敬称别人的诗文音乐流畅动听或比喻别人的博学多才为“金声玉振”……
古代诗词作者的著作、斋号或别号,喜用“玉”字名之:唐人李商隐号玉谿生,卢仝号玉川子,元末杨准号玉华居士,明人史孟麟号玉池先生,清人谭莹号玉生,吴藻号玉岑子;著作有宋人张炎的《玉田词》,周美成的《片玉词》,黄升的《玉林词》,晏殊的《珠玉词》,王沂孙的《玉笥词》,李清照的《漱玉词》,岳珂的《玉褚词》,张鎡的《玉照堂词》;斋号有文徵明之玉兰堂、汤显祖之玉茗堂;清人袁栋有戏曲《玉田乐府》,晚清黄钧宰有《比玉楼遗稿》,明人刘廷礼辑印《玉谷新簧》,元人胡存善编有散曲《乐府群玉》,所谓“群玉”,即指该书中辑录的627首散曲。可见古人把“玉”的语词含义直接引申为高贵和美丽。笔者认为,“原玉”一词出发点是尊称原作,大概是由“玉”的引申意义演绎而来。
第三,从古人诗词“次韵”唱和的缘起,看“原玉”一词的凭空杜撰。
诗词酬答唱和中“次韵”的风尚始自唐代元稹、白居易。
宋人程大昌《考古编·古诗分韵》载“唐时次韵,起自元微之、白乐天。”清人毛先舒认为“次韵始于元、白。微之《上令狐公书》中自叙其故。”清人赵翼《瓯北诗话》说:“次韵实自元、白始,依次押韵,前后不差,此古所未有也”.由此可知诗歌的次韵酬答唱和,确实始自唐代元稹和白居易。
元稹和白居易之间酬答唱和,依次押韵,长篇累牍,多至百韵以上,少则数十韵,往往白居易原唱在前,元稹依次用韵唱和在后。元、白二人不仅互唱,而且与韩愈、张籍、刘禹锡、李绅、李德裕、杨巨源等名士都有唱和。因元、白二人友谊深厚持久,诗歌才华势均力敌,因此留下大量唱和诗。在元、白唱和的现存诗歌中,次韵的就占49首。尽管如此,元稹和白居易之间酬答唱和多用“酬、重酬、再酬、和、奉酬、依韵”和“酬某某次用旧韵”,而绝未使用过“原玉”一词。
次韵唱和,实有弊端。宋人严羽《沧浪诗话·诗评》:“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可以看出严羽否定次韵唱和的诗。必须指出,元稹、白居易之后,晚唐的皮日休和陆龟蒙把酬答唱和的诗风推向高潮,然而从皮、陆两家合编之《松陵集》的600余首诗歌来看,二人追求险怪和篇幅,有的多达千字以上,纤巧生僻,造语晦涩,大多在于消遣解闷,流风所及,弊病滋生,并非诗之正途。宋人杨亿、刘筠、钱惟演先后编纂的《历代君臣事迹》记载:一些宫廷君臣酬唱,因史料搜寻的枯燥、卷帙披阅的劳累和馆阁生活的单调,致使“君臣唱和赓载而成文,公卿宴集答赋而为礼,废之久矣,行之实难,非多士之盈庭,将斯文之坠地矣。”明人王世贞说:“和韵联句,皆易为诗害而无大益。”现代学者梅曾亮也提出:“叠韵之巧,盛于苏、黄;和韵之风,流于元、白。……是犹削足适履,屈头便冠,此又一弊也。”
纵览当代大量酬答唱和的诗词,有的作品受原作之启迪,发原唱之未蕴,且能自出机杼,时见佳作,这是值得肯定的一面;然而大多数唱和诗词为应景而作,青涩稚嫩,笔下空洞,多数又是急就之章,炫人耳目,且受韵辙题材的限制和原作意境的影响,为事而文,为文凑韵,整体水准不高,导致作品毫无新意;加之有的作者学养欠佳,“先天不足”,又不能潜心文史,急于求成,强行“制作”次韵奉和的诗词,不免堕入文字游戏,实为惋惜。
综上所述,由次韵唱和而衍生的“原玉”一词,前无古人,来源不明,乃是今人根据古人对“玉”的引申意义附会杜撰而来,突兀而且矫情,令人绝倒。
笔者认为,语词的重要功能首先必须符合社会规范,符合语词所承载的特殊语境。“原玉”一词的出现,缺乏古典诗词语境中的基本认知,它与古典诗词所倡导的美学追求、创作语境和传播人群存在距离,当然更不同于当代网络新词的调侃趣味和“山寨文化”的现象特征,因此不能以“约定俗成”来解释“原玉”的杜撰谬用,也不能在网络生态的影响下把杜撰谬用的“原玉”当作语言时尚而随意蔓延。
其实,无论原创还是唱和,真正的好诗取决于意境、格调和神韵。引用附录别人的作品一般使用“原作”、“原韵”、“原词”、“原阕”,就十分简明,表达对别人原作的敬意,大可不必杜撰“原玉”一词!
宗孝祖: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诗词创作委员会副主任、甘肃省评论家协会理事、甘肃省青年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兰州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