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说，她围着锅台转了一辈子，可没转够，她对锅碗瓢盆，对厨房最有感情。她说，她煮的可不是一锅饭，她养的是一家人的性子。

　　姥姥过日子的用心体现在方方面面。一捆柴火四种用法，烧火做饭的时候就把炕上的被子铺开，先焐着（锅灶连着里屋的炕），锅上熥着饭，锅底熬着米汤。大火开了锅，风箱就不拉了，余火里埋着地瓜、土豆，冒着热气的锅盖上搭着被冰冻了一天的衣服。

　　姥姥从不浪费资源，也不浪费时间，和邻居闲扯着手里也摘着菜，熬粥的地瓜干也用手掐着碎碎的，说是省火。

　　节省了一辈子的姥姥偏偏养了我这么个最浪费的外孙，什么东西都往垃圾堆里扔，解不开的线团一剪子就咔嚓了，洗不掉污渍的衣服，扔！再好的菜，吃不完，扔！

　　我跟姥姥说，我得改改这毛病，要不下辈子得要饭。

　　唉，姥姥倒说不用改：“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心思、时间都花在省碗菜、蹭蹭油锅上那就不上算了，有这工夫你去随便干点别的事，那就能挣一篮子菜、一锅油。人和人的本事不一样，老天给他安排的事儿也不一样，俺这些人没本事，才穷过穷打算。”

　　姥姥辩证地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与时俱进哪！

　　姥姥和季羡林是同学

　　前些年，季老的一些散文、杂文刚上市那会儿，我们就买了很多，没事就在家念给姥姥听。

　　季老书里的国事、家事都写得那么入情入理，不矫情不做作，大白话里透着深刻的人生哲理，这样的书姥姥爱听，有些段落我反复给姥姥念。日子久了，姥姥常会打听这个老头儿的一些事儿，我也一遍一遍地把我知道的、听说的、书上看的跟她细说。

　　也不知从哪天起，姥姥在季老后面加上了“头儿”，于是季羡林就变成姥姥嘴里的季老头儿。日子久了我们也跟着叫“季老头儿”，好像季老是我们村儿的一个普通老头儿，便宜叫得那么顺嘴。

　　姥姥看季老头儿的书多半是看书里的照片儿，整天看，反复看。

　　我表妹说：“别看了，再看就看上人家了。”

　　姥姥也不客气：“这季老头儿年轻的时候可是个不碜（丑）的人。”姥姥指着季老留学德国的那张穿西装的照片，那时的季老确实很精神很漂亮。

　　我逗姥姥说：“你看上人家，人家还看不上你呢。人家多大的学问，人家会好几国语言，你就会写自己的名儿。”

　　姥姥不无忧伤地无数次感叹：“俺是没遇上好社会、好家庭，没摊上个明白的爹妈（姥姥的哥哥、弟弟都念书了），要不了怎么也得念念书，上上学，弄不好我还是季老头儿的同学呢！”

　　我们几个后辈哈哈大笑，姥姥自个儿戚戚地笑，笑出了泪水。

　　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了，身上的血水已经没有多少了，这珍贵的泪水饱含着姥姥怎样的渴望和遗憾呀，只有我明白。“姥姥，你不是常说一个人一个命，一个家一个活法吗？咱别和人家比呀。在我的眼里，你没上过学也照样是个文化人，我相信，你就是季老的同学。”

　　我急于用心擦去姥姥戚戚笑出的泪水，安抚姥姥那颗痛楚的心，极力保护姥姥那份美好的渴望。

　　从此我们称姥姥刘鸿卿同志，是季羡林同志的同班同学。

　　姥姥和季老同是山东人，年龄相差三岁，都差点活到一百岁。然而他们走的人生之路却完全不同，日子也过得千差万别。

　　有一年去南开大学参加校庆，我在那儿遇上了季老。回来我跟姥姥说：“今天我碰见你同学了啊！”姥姥一听就知道我说的是季老，因为姥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同学”。

　　我说：“季老也挺可怜的。一个这么大岁数的老头儿，这么冷的天，里外穿了四件毛衣。不好看不说，关键是多不得劲呀！有的毛衣磨得只剩下剩了。四个毛衣袖子套在一块儿，你试试，胳膊都不能打弯，季老站在主席台上两手伸着像个稻草人。再说，也不暖和呀！老头儿脸冻得煞白。咳，一个人一个活法，又不是没钱，买个丝棉袄宽宽松松地穿上又暖和又舒服。”

　　转天姥姥就把我叫到她屋跟我商量，叫我去买块藏蓝色丝绸，再买一斤二两蚕丝棉，给他同学做件棉袄。

　　这回我没逗她，立刻就去了当时的友谊商店，又跑了元隆绸布店，把姥姥要的东西买齐了。一个星期姥姥就大针小针地给季老把棉袄赶出来了，拽断最后一针线我就给季老送去了。那天还带了我们山东的水疙瘩咸菜和姥姥蒸的全麦馒头，也都是季老最爱吃的。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