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大家朱熹(资料图)
那么,理学对当时的知识分子有负面的影响吗?
虞云国:宋代理学对知识分子负面的作用,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首先,理学本身具有一种内省性和收敛性,这一特性与南宋以后内外交困的政治形势相结合,就凸现了黄仁宇所说的理学“长于纪律,短于创造性”的缺陷。理学的用意主要是卫道,对有些问题不能不采取守势。吕思勉认为:“宋学是不适宜于竞争的,而从十一世纪以来,中国的文化却受其指导,那就无怪其要迭遭外侮了。”当然,理学对宋代社会的消极影响,总体来说还不特别严重,因为理学真正成为官学,是在南宋中后期,它的消极影响要到明清时期,才真正严重地呈现出来。
另外,我们知道,理学也称道学,在其学术传播与师生传承的过程中,过分强调道统和门户,总认为自家学说才是一本正经,而别人都是异端邪说。以这种道统观,去处理与其他学派士大夫的关系,就会出现自视甚高、责人太苛的结果。不在自家门户或道统之内的人,往往认为他们不是君子。这样,在理学还没有正式确立为官学以前,就容易激化为类似庆元党禁那样的党争;在理学认定为官学以后,很容易滋生出一批应景的假道学。这是从理学本身来考量。
从外部来看,宋代最高统治者对宋学各派所取的态度,不外乎接受、压制与调和三种选择。宋神宗起用王安石变法,可以视为接受的模式。南宋前期,对王学以及洛学,采取不同程度的压制方式,其极端就是庆元党禁。第三种是调和的模式,从宁宗后期起到理宗时期,国家权力把理学确认为官学,吸纳进主流统治思想里。理学官学化以后,在政治权益方面,知识分子似乎争取到了一定的话语权,获得了某些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但在思想的创新度与开放度上,却饱受官学化胜利后所带来的负面后果,盛极而衰,开始走下坡路。一方面,由于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约束与干预,士大夫知识分子在言论自由度上,反而大打折扣;另一方面,由于受到官学优越感的左右,他们也习惯压制思想政治上的不同声音。
宋代是市民社会、商品经济开始发展的时期,知识分子又如何能做到独善其身呢?
虞云国:宋代城市化的程度确实比较高。开封、临安的人口都在百万以上,其下还有州府级的次等城市与县镇级的小城镇,基本形成了一个城市化的网络。宋代的商品经济也是很发达的,甚至连知识分子的精神产品,例如书法、绘画乃至于文学作品,也都不同程度地汇入了商品经济的流通渠道。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宋代知识分子的义利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比如李觏就公开讨论利和欲的合理性,主张“人非利不生”,“欲者人之情”,“而曰不可言,无乃贼人之生,反人之情”!类似的思想,在南宋事功学派叶适和陈亮那儿也有,陈亮与朱熹的王霸义利之争就是由此而起的。
必须强调的是:市民社会、经济大潮与知识分子的独善其身,并不是截然对立,相互排斥的。由于宋学价值观的确立,尽管其内部也有过王霸义利之争,但即便是强调利欲合理性的那些学者与士人,在讲功利,讲利欲时,也秉持着理性的态度,主张有一种自觉的约束。例如,李觏就认为:利欲应该“不贪不淫”,利欲“言而不以礼,是贪与淫,罪矣”!所以市民社会和经济大潮,并不妨碍宋代知识分子业已确立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我们更为关注的是,在南宋政治环境恶化之际,知识分子还能否“独善其身”?不可否认,在秦桧、韩侂胄、史弥远与贾似道专政时代,那时知识分子中也有鲜廉寡耻之徒,钻营进入统治集团的权力体制,迎合当局专制独裁的政治意识。但那些有自己独立价值追求的知识分子,大部分宁愿闲居不仕,不再入朝为官。宋代有这个条件,哪怕不去担任实职性差遣,还可以领取一份薪水,这是宋代优待士大夫的政策。例如陆游,即便闲居在山阴老家,只要没将他从官簿上除名,其俸入还可以保证最基本的生活水准。也会有一部分士大夫去做官,期待通过自己的入仕,尤其通过提升皇帝的内省功夫,来达成他们内圣外王的政治追求。于是,就有朱熹那样热衷于当“帝王师”的士大夫学者。当然,一旦连帝王师也当不成,政治污浊彻底碾碎了其“外王”梦,他还可以退出庙堂,疏离政坛,闲居不仕,独善其身地从事自己的学术研究与学派传承。
在政治环境逆转、言论生态恶化的情况下,宋代书院的存在意义不可小觑。书院是独立于官学系统以外的私学系统,没有必要向官方的价值系统投降缴械,这就为思想学问的自由讨论保留了一方净土。尤其是南宋转向以后,绝大部分知识分子作为政治上的反对派,就是通过书院这个阵地,来传播自己的学术思想与价值理念的。所以在这个阶段,以理学为主体的宋学,反而得到了很好的普及与弘扬。在这一传播过程中,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也会与主流意识形态发生冲突和斗争,比如庆元党禁时,当政者运用国家权力把理学定为伪学。但当时的国家权力,也还没有采取禁毁书院的极端措施,还是给他们保留了一定的学术空间。
知识分子独善其身,无非要有三个空间:生活空间、学术空间、政治空间。南宋即便类似庆元党禁那样的黑暗时期,这三个条件也仍然具备。在籍士大夫官僚即便不在朝任职,也能保持起码的生活空间。国家权力没有取缔书院,知识分子仍留有一定的学术空间。国家权力尽管可以流放知识分子中的反对派,但不是在肉体上消灭他们,不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人的祖宗家法,在为知识分子预留政治空间这点上,还是很重要的。
在宋代的政治体制、官僚体制下,知识分子参与政治、“上书言事”起的实际作用有多大?
虞云国:宋代毕竟是君主官僚政治,在君主政体下,对君权的制约也许最能说明问题。在正常情况下,对于君权的制约,上书言事还是起很大作用的。有一个例子:元祐更化时,高太后垂帘听政,曾对当时的言事官说:你们也应体谅朝廷用意,天下事怎么可以全由你们台谏说了算呢,“亦当出自宸衷”。就是说,也让我做点主张吧。由此可见,连高太后垂帘听政的最高决策权,也受到言事官的有力约束。 (责任编辑:陈冬梅)